1、自我的深渊
慰藉,交流,以及对它们的吁求与渴望,几乎成了现代人心中冗长而遥不可及的梦想。历代以来由人类自己提出的一切希望原则到二十世纪都破碎了。在二次世界大战、性解放、解构主义等惨痛的历史记忆中,遗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怀疑的碎片,深刻的怀疑,虚无。要在怀疑与虚无中获得慰藉是无望的。在这种更深的伤害面前,人类要么“像牲畜一样狼吞虎咽”(赫拉克利特语),要么就陷入恐惧与绝望,像卡夫卡那样以虫的方式表现对这个世界的悲恸。天堂已经远去,安慰者已经缺席,人类以什么作为自己的幸福,作为自己存在下去的力量呢?当我们面对一个为早夭的儿子垂泪的母亲,一个在深夜徘徊的失恋者,或者面对一个在病床上熬着最后时光的绝症患者时,是那样的束手无策。在这些需要慰藉的一颗颗心灵面前,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类是那样的一贫如洗。
文艺复兴时期建立起来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以雄伟的大卫像为代表),再也不能成为人类的理想了。自救是不可能的,许多先知式的人物都在绝望中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如卡夫卡、加缪等。那么,海明威呢?他笔下的那个老人是英雄与坚强意志的代表,最后在梦中都还梦见狮子,可这个耀眼的乌托邦,人的神话,在海明威将猎枪塞进自己嘴巴那个时刻也破灭了。面对这些破碎的图景,以及幻灭感,我不知道萨特的“存在就是本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哲学自信是怎样建立起来的。他既然否定了人有自救的可能性,人又何以知道自己的存在呢?他的人道主义的基础是什么呢?把一种自己都无法证实的存在当作存在的本质,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更深的绝望。1948年8月,素有“存在主义第二号人物”之称的加缪,在圣保罗作讲演时为存在主义作了一个迷人的解释:“存在主义的根源可以上溯到圣。奥古斯丁,他对知识的主要贡献毫无疑问是他丰富的方法论。存在主义首先是一种方法。”我想,纯粹的方法是无法给带来慰藉与盼望的。圣。奥古斯丁带给我们的显然不会是一套存在方法论,他至少告诉我们:忏悔能使人回到神的面前,从而获得一个审察自己的地位。存在主义背叛了奥古斯丁尊神为大的立场,他们提出的一切希望原则都是在人里面的,人是非凡的人,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就是为了蔑视神的刑罚,在推石这种类似苦役的循环往复的工作中,以接受命运的挑战来获得存在的幸福。
但这并不等于人就真的为自己找到了希望。加缪最终得出了一个新的哲学公式:“我反抗,因此,我们生存。”这比起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似乎更具有行动性。加缪的反抗是为了建立现实的人的尊严,恢复南方思想中自然和美的概念。可是,一个以反抗作为自己生存基础的人一定不会有安息的,安息只存在于相信之中。从该隐到尼采,这条反抗线上的人,心中充满的都是矛盾和颤栗。反抗形象中最著名的是普罗米修斯,最终他也变成了半神半人,而不是普通人,他代表的也不过是人的理想。如果从现实这一面来看,人在自我探索的过程中是在不断地走向衷败,他在卡夫卡那里是一只“甲虫”;在艾略特那里是“稻草人”;在罗伯-格里耶那里是物;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中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孤独的、失去人性意义的小丑;在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中,他们是一些无法交流的活死尸;在毕加索那里只是一些割裂的方块,逐渐趋向于零……还有什么图景比这些更让人绝望呢?
二十世纪的人是一面破碎的旗帜。当物质不断丰富,科技不断发达时,人类好像才醒悟过来,其实人类最大的困难还是人类自己。奥古斯丁因着接受了圣经思想,就哀叹道:“如今我最大的困境是我自己。”自我成了每个人的敌人,因为自我不再代表正确的人,人与自我隔绝了,奥古斯丁甚至还说:“就是连我悔改的眼泪也还需要基督血的洁净。”这种深深的对人的怀疑使他绝望,但是,对神的笃信又使他存着永远的盼望,奥古斯丁就这样一直生活在绝望与盼望之间,他的经历告诉我们:慰藉是一种深渊与深渊的响应。
深渊与深渊的响应。绝望是一个深渊,黑暗的深渊;希望也是一个深渊,光明的深渊。无边的绝望与无边的希望,一边是人,一边是神。人的尽头神的起头,西方许多思想家都体验到了这一点,像里尔克、基尔凯戈尔等人,早年都生活在虔诚的基督徒家里,因着对人的绝望情形的洞察,使他们在晚年都有一种强烈的想重回故地的梦想,可他们都只能思想,不再相信了,最后在痛苦与矛盾中死去。还有新正统派神学家蒂利希,在二战时期他曾做过军中牧师,当他看到战争的废墟时,他在日记中说:“我看到了整个西方文明的倒塌。”他转向了神学,成绩卓著,可到临死前,他的学生问他说:“你祷告吗?”蒂利希痛苦地回答说:“不,我只冥思。”另外一位杰出的神学家巴特,至死持着“高等批判”的方法解释圣经他只相信福音的意义,不相信福音的事实。这么一位著作等身的神学家,也照样难逃痛苦的结局。因为在他们的视野中,安慰者是缺席的,他们只能与思想中的自我交流,无法与那位他们所思的有位格的神交流。在死亡面前,他们才真实感到,自我、自我的产物(思想、神学观念)无法使自己安然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太迟了。
二十世纪的文学,哲学,神学,绘画,音乐,电影,都笼罩在浓厚的失败主义的氛围中。绝望粉碎了每一个人。在一个缺乏爱、慰藉、交流、永恒的世代里,一切的艺术、思想只能带上冷漠、变质、绝望的品格。到后现代哲学那里,甚至连加缪那种“反抗者”的姿态也消失了,“怎样都行”。加缪为“反抗者”下的定义是:“什么是反抗者?就是说不的人。但如果说他拒绝的话,他绝不放弃。他同时又是最初意念中说是的人。”反抗者至少还有一个立场供他反抗,为他提供“说不”的理由。如今只有一些意志消沉的人,无奈地接受着一切,不再有反抗者了,原因在于勇气丧失了。人的神话、思想的神话、希望的神话都瓦解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眷恋,值得人为之受难呢?或者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慰藉人呢?就像伯格曼的电影《呼喊与细语》里的那些无望的呼叫由谁来应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