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庵如笠拟藏身,向往襄阳宝晋人。箧秘墨皇《平复》古,壁悬《华盖》乙僧神。浣花旧句勤雠定,典午遗文恣讨论。五十潜修心自佘,千秋业就岂长贫!①
这是明代著名书画评论家赵裦光(1559~1625年)的诗,题赠对象是书画收藏家、鉴赏家张丑。
张丑(1577~1643年),原名谦德,字叔益。10岁时改名丑,字广德。别署青父、青甫、亭亭山人、清河牛郎,斋名有真晋斋②、宝米轩等,晚号米庵③。江苏昆山玉峰人,徙居苏州。
张丑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幼聪慧,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他年轻时作《名山藏》二百卷,王登作序,把他的才华比作扬子云、司马相如。但张丑考举人却屡试不中,于是不再抱功名之想,自在读书并致力于书画、古器的收藏和研究,成为一代书画收藏、赏鉴、著录大家。
一、收藏名迹如“波斯聚宝船”
张丑出生于收藏世家,自幼受到古书画的熏陶。从张丑的高祖、曾祖以来,世有画癖,曾祖子和与沈周(1427~1509年)、祖父约之与文徵明(1470~1559年)分别都有交往。家有春草堂、兰香堂、孝友馀庆堂、秋山阁,是文人雅集吟诗作画之所。沈周曾为其曾祖作《春草堂图》,文徵明为其祖父作《少峰图》。家中的书籍、书画,从高祖、曾祖开始积聚,到他父亲茂实,与文彭(1498~1573年)、文嘉(1501~1583年)“称通家姻娅,朝夕过从。无间寒暑,寻源溯流,订今考古,一时家藏珍图法墨甲于中吴。”④张丑说“先子茂实与寿承(文彭)、休承(文嘉)称莫逆交,故评定国朝名公书画,万不失一”⑤,张茂实通过不断地向文彭、文嘉学习,已经具有很高的鉴赏水平,这对张丑的影响是巨大的。张丑的书画收藏经五代人的积聚,名品累累,自诩如“波斯聚宝船”。在《清河秘箧书画表》中记载其家累世收藏历代名迹有书法49件、绘画115件,如陆机《平复帖》、王羲之《二谢帖》、王献之《中秋帖》、展子虔《游春图》、张旭《春草帖》、颜真卿《刘中使帖》、黄庭坚《伏波神祠诗》、李成《层峦萧寺图》、米芾《小楷宝章待访录》、赵子昂《胆巴碑》等,这为他的书画鉴定提供了丰富的实物参照。
二、赏鉴独取神奇
书画鉴定与书画创作不同,需要专门的系统的知识,才能对历代传世书画的真伪优劣作出判定。北宋米芾、米友仁父子,元代赵孟緁、虞集、柯九思,都是世所公认的著名鉴赏家。明代伴随着书画收藏热,作伪之风也大盛,出现了地域性的作伪团体。所以书画鉴定也受到重视,出现了一批鉴赏家。张丑认为不是每一个看字看画的都是鉴赏家,其中有一种是鉴赏家,还有一种是凑热闹的好事者,他们并不具备鉴定的本领。这个问题最早是米芾提出来的,张丑继承了米芾的看法。他还对赏、鉴作了区分:“赏以定其高下,鉴以辩其真伪,有分属也。当局者苟能于真笔中力排草率,独取神奇,此为真赏者也。又须于风尘内屏斥临模,游扬名迹,此为真鉴者也。”⑥真正会“赏”的人能从真迹中区分草率之作和精品奇迹,真正会“鉴”的人能从一堆伪作中选出真迹名品,这都需要非凡的眼力。
张丑提出:鉴定书画,必须具备“金刚眼力,鞠盗心思”。“金刚眼力”,就是炼就慧眼,明察秋毫,识破皮相,还其本真;“鞠盗心思”,就是要像老吏析狱,条分缕析,丝丝入扣,解疑释惑。在《清河书画舫》中,有许多述及辨伪的内容:
鉴定书画,须是细辨真迹、改造,以定差等。多见俗子将无名古画乱题款识求售,或见名位轻微之笔,一例剜去题识,添入重名伪款。所以法书名画,以无破损为上。间遇破损处,尤当潜心考察,毋使俗子得行其伎俩,方是真赏。⑦
凡书画以纸白板新为贵,破损昏暗者次之。后世轻薄之徒,锐意临摹,以茅屋溜汁染变纸素,加以辱劳,使类久写,此但可欺俗士,具目者殆弗取也。⑧
名帖曾经刻石者,幸遇真迹入手,恐属名人临仿,尤当加意细较,勿漫然许可也。⑨
怎样成为合格的鉴赏家呢?首先要懂书画,然后是考究文献,还要仔细研究原作。张丑总结了鉴赏书画的四条不传之密,概括起来就是观神韵、考流传、辨纸绢、识临仿。他提出“善鉴者毋为重名所骇,毋为秘藏所惑,毋为古纸所欺,毋为拓本所误,则于此道称庶几矣。”⑩这些经验,直到今天仍是鉴定书画的主要方法。
张丑认为,鉴定书画须慎之又慎,不能马虎。他举了一个例子,唐人《头陀寺碑》,米芾初定为殷令名书,后来又断为陆柬之书。以米芾冠绝两宋的法眼,还要反复审定如此,我辈又怎能草率从事呢?因为张丑有着审慎的鉴定态度,又善于考证,经他鉴赏著录过的书画,至今仍有很高的可信度。《四库全书总目》认为“明代赏鉴之家,考证多疏,是编独多所订正……百余年来收藏之家,多资以辨验真伪”。这既是对《清河书画舫》的客观评价,又是对张丑鉴定水平的认可。
对保存古书画,张丑也有真知灼见。如保存环境须有合适的温湿度,不能受日光曝晒:“唐宋人书画,不可日色中展玩,多至损坏。即微有蒸湿,只须风日晴美时,案头舒卷亦得。”又如包浆是年代久远的标志,须加以保护:“鉴家评定铜玉研石,必以包浆为贵。包浆者何?手泽是也。故法书名画不可频洗,频洗则包浆去矣。”
张丑对传世书法少于绘画之原因作如下解释:“历代书家固不及画人之多,而珍惜画本者又倍屣于购求法书之士,无怪名帖之存无几,固宜价重连城也。”书法(包括信札、手稿)存世数量本应比绘画多,但正因为多,价钱相对便宜,不如画受到珍视,结果反致稀少。所以张丑收藏书画,并不以市值定其贵贱,而是根据作者和作品在书画史上的影响来衡量,决不轻书重画。这种观点对今天的书画市场也是具有启发意义的。
三、著录贻惠后人
张丑兴趣广泛,拥有古代文人的许多爱好。他的著作书画鉴赏方面有《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张氏书画四表》(《法书名画见闻表》、《南阳法书表》、《南阳名画表》、《清河秘箧书画表》)、《米庵鉴古百一诗》,其他方面有《瓶华谱》、《朱砂鱼谱》、《茶经》、《焚香略》、《论墨》等多种,并辑有《新词定本》十八卷。
《清河书画舫》是张丑的名著。“清河”是张氏之郡望,“书画舫”取意于黄庭坚“米家书画船”诗句。此书撰成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作者时年仅40岁。全书共收自晋钟繇至明仇英书画155件,包括作者家藏及所见古书画名迹。书原不分卷,清乾隆刊本以秦观“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词句为卷次编号,分为十二卷。书中以人物为纲,按时代先后,详细著录画家简介、前人评论、真迹题跋、鉴藏印记、递藏经过,并一一注明出处。时有张丑进行评论及考证的按语,或记述流传原委,或辨正前人记载之误,并有多处论说鉴定书画方法,所采既详备,考证亦精审。引征之书如《画系》,今已不传。亦有可校补今传本不全者。因而此书并非一般著录画目与题跋之书,而是书画赏鉴辨伪的极有价值的著作。此书成后,时人皆服其精当,对鉴别和考查古书画作品的收藏情况,该书至今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清河书画舫》的撰成为张丑带来了声誉,各地藏家纷纷提供藏品供其观览鉴赏,张丑则随时笔录,自1620至1636年陆续写成《真迹日录》。此书为随笔札记,文字无定式,记载书画内容、题跋、印鉴以及张丑自己的评论和题跋,著录历代书画150余件,少数内容与《清河书画舫》有重复。另外,著名的“张氏四表”中,《南阳法书表》、《南阳名画表》是张丑为韩世能的书画收藏所作记录。“南阳”为韩氏郡望。韩世能(?~1598年),字存良,长洲(今苏州)人,隆庆二年(1568年)进士,长期任官京师,官至礼部尚书,是董其昌的座师。韩世能鉴藏书画独具慧眼,非一般附庸风雅的官僚可比。张丑与其子朝延交谊甚厚,在韩家获见名迹很多,应请作《南阳法书表》,分石刻、正书、行押、草圣四类。韩世能去世后,又撰《南阳名画表》,分道释人物、山水界画、花果鸟兽、虫鱼墨戏四类。被张丑著录的书画,并不是韩世能藏品的全部,而是经张丑鉴定认为既真且精的部分。明代书画收藏家大多没有藏品目录传世,张丑的这两份《表》为后人了解韩世能的收藏全貌提供了便利。
张丑长期生活在昆山和苏州,没有四方云游、仕宦天下的经历,交游受到一定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何以能产生一位在书画收藏、鉴赏、著录方面名垂青史的大家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从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说起。
首先,明代是民间书画收藏的兴盛期。皇家却不太重视书画收藏,管理相对松懈,没有像唐太宗、宋太宗、清高宗那样大规模搜求字画的行动,对私家收藏较为有利。明代内府书画有的被作为薪俸发给大臣,有的被宦官盗取。严嵩、张居正当权时,皆有书画之嗜,“人畏其焰,无敢欺之”,故所收既富且精。其他王孙权贵、地方名流、商贾巨富,甚至方外之人,热衷于书画的也很多。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载:
严氏被籍时,其他玩好不经见,惟书画之属,入内府者。穆庙初年,出以充武官岁禄,每卷轴作价不盈数缗,即唐宋名迹亦然。于是成国朱氏兄弟,以善价得之,而长君希忠尤多,上有宝善堂印记者是也。后朱病亟,渐以饷江陵相(即张居正),因得进封定襄王。未几张败,又遭籍没入官。不数年,为掌库宦官盗出售之。一时好事者,如韩敬堂太史、项太学墨林辈争购之,所蓄皆精绝。
文中提到大力收购流散名画的“韩敬堂太史”即长洲韩世能,“项太学墨林”即秀水(今嘉兴)项元汴,他们书画藏品的质量和规模,都是一代之冠。另外如任官锦衣卫的黄琳、朱之蕃,出身徽商的吴廷,都拥有品级较高的书画收藏。
第二点原因,苏杭一带是全国书画收藏、交易的中心。南宋以后,江浙地区以其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从元代至明末,大书画家多产生于江南和浙西(太湖东南),书画收藏和交易也大致不出这个范围。明代从沈周开始,绘画、书法、收藏在苏州进入全盛时期。在长达一个世纪里,“天下法书归吾吴”,成为艺术史上极罕见的现象。可以说,明代只有苏州能够供养这许多的职业书画家,如同清代只有繁华甲天下的扬州能够汇集“扬州八怪”。明代的著名收藏家,如前面提到的苏州韩世能、秀水项氏(项元汴及其侄项希宪,子项穆、项玄度等),还有苏州沈周,文徵明、文彭、文嘉父子,无锡华氏、安氏、邹氏,华亭董其昌、朱大韶,松江曹泾杨氏,太仓王世贞、王世懋兄弟,常熟刘以则,吴江史明古,杭州董氏等等,这一带作为当时全国范围内书画收藏最为集中的区域,嗜古博雅之风盛行。很多名迹就是在这些人家转来转去,比如黄庭坚《伏波神祠诗》,曾为沈周收藏,后来归无锡华夏,再后来又入了张丑的秘箧。当时的藏家还没有秘不示人的想法,经常把藏品取出供同道观赏品题。如文徵明曾向华夏借观颜真卿《湖州帖》,并仿其笔意回信给华夏;詹景凤、董其昌曾先后到嘉兴拜访项元汴,得观其所藏;董其昌在北京时从韩世能家中借出古代名迹临摹。这些对于书画收藏和鉴赏都是十分有利的条件。
第三,明代书画著录水平在宋《宣和书谱》、元《云烟过眼录》的基础上取得进步,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对前代都有所超越。当然,这些著作也大多出自江浙文人之手。重要的如朱存理(1444~1513年,苏州人)《珊瑚木难》、詹景凤(1537~1600年,休宁人)《东图玄览编》、陈继儒(1549~1639年,松江人)《妮古录》、赵琦美(1563~1624年,常熟人)《铁网珊瑚》、郁逢庆(约1573~约1640年,嘉兴人)《郁氏书画题跋记》、汪役玉(1587~约1647年,嘉兴人)《珊瑚网》等,详略不同地记载了书画内容、印鉴、纸色、行数、前人题跋、前人诗文、传记资料、鉴藏印、收藏者等信息,以及作者的评论。在没有照相技术的古代,尽可能地把古代书画的原始情况记录下来,这对后世的考证研究具有重大意义。这些著作往往集画史、品评、著录、题跋于一书,其中夹杂着大量明代以前的序、跋、传、赞、诗、铭,史料颇为珍贵。在画目记载方面,沈周《本朝内监所藏画目》记录成化末年太监钱能、王赐的收藏;丰坊(1492~约1566年,宁波人)《华氏真赏斋赋》用夹注形式记录了华夏“真赏斋”的部分收藏;文嘉(1501~1583年,苏州人)《钤山堂书画记》是作者参与清点籍没之严嵩家藏书画的记录。
第四,是张丑个人的努力和勤奋。张丑学识渊博,毕生致力于书画收藏、鉴别和考证。他在书画鉴赏上首先得到父亲的指授,又与项子京、董其昌等鉴赏大家建立交往,赏鉴之精,超越其父。崇祯元年(1628年)张丑52岁时,在《真晋斋记》中不无自负地说“生平并无袜线微长,至于考定遗迹,不敢有所多让。”他既重视研究对比实物,又重视文献考证。他在仔细研究的基础上,大胆订正前辈之失。如韩世能家藏《黄庭内景经》,董其昌定为东晋杨羲书,而张丑断为米芾临本,他说:“董玄宰定为杨真人书,非也。敢以就正真赏者。”张丑勤于动笔,随见随录,这成为我们了解明末存世书画及鉴定情况的重要资料。
在明代后期书画收藏、鉴赏、著录的风气之中,论历史影响,收藏家首推项元汴,鉴赏家首推董其昌。但要是综合地看,能够在收藏、鉴赏、著录各方面同时堪称大家的,似乎惟有张丑一人。而且,张丑既没有严嵩、韩世能、董其昌的权势,也没有项元汴般雄厚的财力,他纯粹是以一个书香世家子弟的身份介入收藏。他的成功,就不能看作偶然的孤立的现象,从而具有普遍性的启示。
(作者为江苏昆仑堂美术馆副馆长)
注释:
①赵裦光题张丑《米庵鉴古百一诗》,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三集第一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②张丑《真晋斋记》云:“因《平复帖》颜其斋曰真晋,诚重之也,诚慎之也”。见张丑:《真迹日录》二集,《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420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版。
③文从简跋《米庵图袖卷》云:“青甫力购海岳翁宝章待访录真迹,得之甚乐,董玄宰太史以米颜其庵,余为作图,因以自号焉。”见张丑:《真迹日录》二集,《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419页。
④张丑:《清河秘箧书画表》自序,《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125页。
⑤张丑:《清河书画舫》皱字号第十二“沈周”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366页。又,文嘉之孙文从简在《米庵图袖卷》跋中称张茂实为外舅,称张丑为内兄,可知文嘉是张茂实的姑父。见张丑:《真迹日录》二集,《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419页。
⑥张丑:《清河书画舫》莺字号第一“陆机”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137页。
⑦张丑:《清河书画舫》啄字号第三“王维”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179-180页。
⑧张丑:《清河书画舫》点字号第九“黄庭坚”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306页。
⑨张丑:《清河书画舫》嘴字号第二“王羲之”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153页。
⑩张丑:《清河书画舫》绿字号第十一“倪瓒”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355页。
张丑:《清河书画舫》啄字号第三“陆柬之”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174页。
《四库全书总目》卷113,965-966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张丑:《清河书画舫》啄字号第三“展子虔”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167页。
张丑:《清河书画舫》点字号第九“米芾”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310页。
张丑:《清河书画舫》嘴字号第二补遗“僧怀仁”条。《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162页。
明人茅维《南阳名画表》,也是应韩朝延之请而编,其中小李将军《李广射猿图》、马远《临江村社图》等为张《表》所无,可能是张丑认为不真而未著录。《佩文斋书画谱》卷100,中国书店1984年版。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好事家》,中华书局1959年2月第1版,下册654页。
张丑跋唐寅《琢云图卷》云:“琢云本吴人,出家白莲泾之慧庆寺……但禅诵之暇,颇好法书名画,不啻支公之爱马也。”见《秘殿珠林石渠宝笈汇编》第3册《石渠宝笈续编》405页,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籍没古玩》,中华书局1959年2月第一版,上册211页。
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三,《位州四部稿》卷154,《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1册4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
参看汪役玉:《珊瑚网画跋》卷23,《中国书画全书》第5册。
张丑:《真迹日录》二集,《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420页。
张丑:《真迹日录》二集,《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4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