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日三省吾身”是儒生为学为人的基本功夫。省自身、纠己错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心理机制,此基本心理机制是个体与种群趋于文明、趋于精微的重要思想方法,各个成熟的文明皆以反省自身为己之文明向前发展的重要方法,如苏格拉底云:吾最大的智慧是知道自己无知。一个成熟民族知识群体的中坚力量必能自损己盈满之心,以虚明之怀体察天地默默运行之理。
问题是自省自身是每一个体的基本心理机制。庶民也能省,儒生也能省,儒家之省与庶民之省又有何分别?
“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论语·雍也》)
此谓儒家第一省,是君子与庶民之省的根本区别。无此省,儒家之学就会成为乡愿德贼的沃土,儒家之礼就会成为乡愿德贼的粉饰。“吾日三省吾身”之所以成为儒生为人为学的基本功夫,皆源于此,源于儒生要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这种内在的生命企求。
儒家第一省就是要时刻铭记勿为小人儒,要为君子儒。
何为君子儒?君子儒,心仁履义。
仁,天地流行之大德;义,宜也,因地制宜行此天地大德于此世及后世也。君子心仁履义,必要明天地流行生生大德、通神明幽微之变,若此方可为君子儒。
问题是个体何以自省才能达这种君子儒之域?
阳明少慕圣学,以成圣成贤为人生第一要义。青年时期谒当时明儒娄谅,“(娄谅)谓‘圣人必可学而止’,‘(阳明)深契之’”(《年谱一》,《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自此遍求考亭之书。“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遂取竹子格其中至理,“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阳明以朱子格物之法不得入圣贤之门,遂“自委圣贤有分”(引文均同上),乃随波逐流,随世就辞章之学。后因宦官刘瑾弄权被黜至贵州龙场,独自面对亘古宇宙,体悟生死,方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阳明寻朱子路线格竹子不可不谓一日三省,不可不谓“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何以阳明格竹子不得其理而反为其病,直至龙场面对亘古宇宙,方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王阳明的自省历程给我们这样一种启示:“吾日三省自身”必要有境域。惟在此境域自省,吾人才能明仁行义,通神明幽微之变,方能悟圣人之道。否则,虽智如阳明也不可避免陷入泥途,不得其理反为其病,君子之省也无以别庶人之省。1
什么样的境域才可使吾人省自身而不入歧途,而入君子儒之域?
君子儒行仁履义,以身弘道,必有如天地日月生生不息大健生命力,通神明幽微之变,见微知著,神以知来,智以藏往,若此方可任重道远。
君子达此界非一日功,圣若夫子也要“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但若志要为君子儒必要明神明之力,明己之卑微。明己之卑微,吾人才能损己、虚己,神明之力方能充盈于吾人之心,达布吾人四体,吾人方能真知何谓神明之力。
君子省己身、明神明,要将己置于天地宇宙中,在流转不已无言的亘古宇宙中,明己卑微、损己盈满,以虚明之心恭候神明大力充盈吾人之心,浃洽肌髓、达布四体。
君子虚己、损己恭候神明充盈吾心,后必要明己之命、己之立。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君子之命是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礼无以立”。君子之立是要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君子儒之命与立,是君子儒不能自已的命与立。
君子要明己命、知己所立,必要将己置于吾先民开吾人类文明的创化史中,当吾先民艰苦卓绝创化的人类历史文明如洪流贯注吾人之身时,吾人之省方真明己命、真知吾人所立必循之礼。
以下分论君子在这两种境域的自省。
一、君子儒于宇宙苍穹中省己身
君子儒省己身、明神明,恭候神明流贯吾人生命深处,恭候神明居于吾人之心,要将己之生命放在宇宙苍穹中孤独自省。
何谓在宇宙苍穹中孤独自省?
独自一个人处于宇宙苍穹中,最真切、最直接、最源初的是什么?是孤独。
孤独,惟我自己存在,整个世界都远离我去,世界和我失去了联系,孤独以巨大的力量敛我入其孤独之在中。在孤独中,尘世染我的一切牵滞皆为如剔刀般锐利孤独所斩去,内心孤独而又虚明,在这种孤独的虚明中,吾丧我致极,血气愚顽远离吾去,在这种无血气愚顽的虚明、孤独与卑微中,宇宙的创生之力开始展现自身。2
孤独卑微的吾人独自处于宇宙苍穹中,头顶是深邃浩渺的星空,这一浩渺的星空使吾人心中产生一种源于远古宇宙深处的孤独,宇宙苍穹这种源于远古宇宙深处的孤独击中吾人,同时又使吾人内心充满不可言状的神性。
孤独卑微的吾人,独自面对亘古自然,独自处于宇宙苍穹中。在不知不觉的无言中,大地星河流转不已。“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灿烂,若出其里。”君子面对宇宙苍穹,西流星汉之浩淼,叹己命如清水浮萍,鸟栖枯枝。洌洌北风中,冰贯神髓,内心壮美、凄怆不可言达。惟不可言达,吾人之生命才是一个无言的存在,一个源源不竭的、如江河不舍昼夜的、融含古今创痛、凄怆与欢乐的无言存在。在宇宙苍穹巨大、无言的运转中,吾人惟有在默中静感天道之亘远、己命朝露无常。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源于什么?我是谁,他们又是谁?“天何言哉,四时行焉。”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天不言,吾又有何言能明天地运行,吾虽不能明言之,但吾人心中对这一切的发生己惊叹不已。没有言语、没有逻辑、没有推理,言语、逻辑与推理在这一境域中失去了效力,天地宇宙苍穹中的一切都如其本然那样在发生着,天地的神明默默无言运行着、创化着。神明在天道运行的无言中,源源不竭、生生不息出离自身。在吾人惊叹与疑惑间隙中,神明贯一的穿透力如日月破云而出,吾人生命为此神明贯一之力穿透。我是谁,他们又是谁,这些问题皆在神明破云而出的贯一之力下涣然冰释。
孤独的吾人在宇宙中自省,世间一切皆远离吾而去,惟有孤独吾之卑微与神明相会。在这种不期而然的相遇中,吾人卑微虽如独孤之朝露、独孤之芦苇,但神明之力却贯中吾之卑微,吾虽卑微却有神明大力盈于吾胸。吾人在卑微的静默1中,与神明交,获其大力。
神明贯中吾人之心,内心浮华剥尽,生命笃实中和又有渊默如雷之力,充满神性的生命血气如江河流转不已。
中和、静默与创造的、无以名之强名之“仁”存于吾人心中。若此君子自省才真正开始有了始基,吾人之省开始在“天何言哉”的渊默中有合天地大德的创生。
君子在宇宙中,明何谓中,何谓渊默,何谓渊默中“天何言哉”的创生。君子在宇宙中自省,知何谓神、何谓正,何谓流转不已的神明幽微之变。在宇宙中自省就是要日新复日新存天地神明于己心,惟天地神明居于吾心,吾人才能不能自已地如日如月、新新生生。
吾人在宇宙苍穹中自省,惟有浩浩的静默存于吾人胸中,或曰静默是吾人与神合一。这一静默是吾人自省的始基,因这一静默是神明居于其中,惟神明居于吾人胸中,吾人方可如先圣所言“默而识之”。静默的神明居于吾胸中,何谓中,何谓仁、何谓义,无需言辩,精诚之意昭昭如日如月,辉耀于吾人承载着、生发着的虚明之心上。
吾人于宇宙苍穹中孤独自省,久,无了宇宙,无了苍穹,无了我,惟有无以名之强名之的“神明”或曰“仁”横贯吾人与宇宙苍穹上,无以名之强名之的“神明”或曰“仁”成了真正的大存有,其渊默如雷、发而中节运行着一切。
宇宙苍穹中孤独自省,无言、静默的“神明”或曰“仁”居于吾人胸中,吾日三省自此便有始基。何以如此言之?这是由省的意义决定的。
省的真实意义分析:
省是什么?省是纠己错,我们何以能纠己错,必有一种真实力量充盈于吾人胸中,我们才能纠己错。故“子绝四”,惟“勿意、勿必、勿固、勿我”,真实的力量才能从虚明中出离自身,从而击中吾人。吾人于宇宙苍穹中孤独自省,源于宇宙苍穹源古的、如剃刀锐利的孤独必能斩去吾人内心的一切虚浮,“意、必、固、我”皆弃我而去,惟有一个孤独、真实虚明的是吾不是吾的空明境域静候着,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在这种虚明的静候中,“神明”或曰“仁”垂临这一空明境域,并居于此,因此“神明”或曰“仁”富于创造的力量居于此虚明境域中,吾非吾、吾丧吾但吾又真正获得吾存有的力量,在“神明”或曰“仁”垂临吾人胸中、生发于吾人胸中的历程中,吾人又重新获得自我。这个自我是有“神明”或曰“仁”居于其中的自我。因有这种力量,吾人才能真正省己身,因为省己身要有中正之力定是非、明曲直,中正之力使吾人之省己身有一源源不竭之力。因为中正,我们省己身才能以“中”充之,“以中养不中,以才养不才”,以“中”充之,吾人之省才不仅仅是一种认识,同时这一省也是一种行为,一种在“神明”或曰“仁”力量下纠己错、并以神明力量充盈己身的行为,一种吾人存有的革命性默跃。1
省是在“默而识之”中识己错,并以神明之力纠己错的过程。省是一个完结、一个开始。省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新纪元的开始。省是吾人个体生命元年。一切省皆基于这种个体生命的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