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听说文怀沙先生博雅潇洒,寿高人瑞。早年以研究楚辞称世,改革开放后仍老骥伏枥,以80高龄主编《四部文明》,历时20载,对我国先秦至隋唐2000年文明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学术梳理。
从这样一位国学大师眼里,看改革开放30年的文明进程和今后的发展道路,会是怎样的一条轨迹?带着这个问题,记者近日拜访了文怀沙先生。
文老的工作室,那天真有点“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求墨宝的,请写序的,老乡来访的,谈出版事宜的,一拨接一拨。此前他曾向朋友笑称,自己现在忙得快成“三陪男郎”了,有求必应。文老以近百岁高龄,还能这样满腔热忱地、精力充沛地参与社会生活,从事文化创作,在中国文化界也算是一个传奇了。
我来到文老的工作室时,客厅里高朋满座。待文老送走两拨来客,已是正午十分。冬日明亮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洒在文老的头上、肩上,映着他的鹤发童颜,清眸美髯,一派祥和之气。文老在沙发上坐定,开始就我采访的话题谈笑风生。
心灵的解放,加快中华文明进程
什么是文明?文老说,文就是文采,明就是明亮,文从野来,明与暗对。从这个意义上说,文明是相对野蛮来讲的。比如礼乐文明,就是中国古代的文明特征,通过制礼作乐,维护封建等级秩序。礼是外在形式影响内心世界,乐是内心世界影响外在的行为。周公创制礼乐,孔子在周公之后集文明传统大成,两者思想结合,形成了周孔文明。
文老谈吐风趣,言如珠玑:“要说在30年文明进程中的标志性产物,那就数深圳了。30年前深圳只是广东宝安县管辖的一个小镇。改革开放,深圳成为市,宝安县成为深圳的一个区,深圳由宝安的女儿摇身变成宝安的母亲,像个神奇的童话。只有改革开放,才创造出了这样的神奇。”
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不仅在于财富的增加,更在于个人幸福自由的扩大,文老说,“改革开放不只是生产力的解放,首先是思想的解放,被禁锢的心灵的解放。”
文老说,制礼作乐,使周孔文明成为华夏文明的主脉;韩非论法,让秦国一统天下;然而,一百多年前“闭关锁国”的思想禁锢,让中国陷入一片黑暗!“所以说,心灵的解放,是文明进步的前提。”
喜看今天社会文化领域“姹紫嫣红开遍”的局面,文老兴奋地说:“心灵的解放把每一个人的细胞都激活了,知识分子的命运跟从前不同了,老人的命运也跟从前不同了,过幸福晚年的人越来越多了。比如我,30年前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现在是一个被人喜欢的老头。”他说,没有邓小平,就没有他主编的《四部文明》。
文老说,1949年共产党进城的时候,把北京街面上所有的英文招牌都撤下来了,因为它代表半殖民地半封建,挂英文招牌是崇洋媚外。改革开放以后,大街上又有了英文招牌,但它代表着中华民族开放的心态、振兴的决心。
文老认为服装也是思想解放的一个标志。“记得改革开放后,领导人在正式场合第一次穿西装,是从胡耀邦开始的。赵武灵王易胡服,是骑马打仗的需要,现在领导人穿西装,体现的是开放的姿态、与世界接轨的气魄。”
文老还觉得,现在的中国服装,应该再进行一次改革。他说,这方面韩国做得好,在韩国的婚礼上,男人穿西装与国际接轨,女人穿民族服装继承传统。“我觉得东方服装应该复兴,汉唐服装就很好,”他指指自己穿的对襟青衫,“我穿的汉唐装就很舒适。我认识很多首长,他们正式场合穿西装皮鞋,回到自己房间穿布鞋。把生活服装和工作服装分开,这就很好。”而且,他希望各民族都可以经常穿自己的民族服装,走在大街上五彩缤纷的,“那该是一个多么和谐美好的世界!”
宽容与和谐,提升民族精神气质
中国已经进入现代文明,现代文明的内核应该是什么?文老说:“我认为应该是和谐,是良心。我不久前讲过‘文化的背后是良心’,我常说的3个字——正清和,它的核心也是和谐和良心。”文老最得意他写的《文子三十三字箴言》,并把它挂在客厅里,全文正文仅3个字,就是“正清和”,注解有30个字: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和气。东方大道其在贯通并弘扬斯三气也。文老说:“如果能使我们的生命更多一些正气、清气、和气,世界就会更和谐,更美好。”
如今,社会的宽容度更大了。文老认为,宽容也是社会文明的一个标志,没有宽容,就没有人际关系的和谐。和谐社会首先是宽容的社会,是一种相互融洽的关系,是 “和而不同”。开放搞活了,社会多元了,不可能没有矛盾,要消除隔阂,就要容忍不同利益存在,尊重别人的选择。
“社会宽容度大了,人们对许多看不惯的事,也看得平常了。当年连大墨镜、喇叭裤都被视为洪水猛兽。”文老扶了扶自己带着的大墨镜说,新事物刚出现时总会有人反对,为克服这些阻力,30年来人们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我们的民族才有了今天的精神气质。
文老说,现在离婚也成为很平常的事了,这也是文明进步的体现。夫妻不和就可以离婚,离婚以后还可以成为朋友。不是爱人就是仇人,这种非此即彼的生活哲学,现在越来越不够用了。“用爱代替妒嫉,营造一种更高的生活趣味,这就是我讲的善良。为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淑者,善也,淑女就是善良的女人,善良是永远不会凋谢的美丽。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中,我斗胆换一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淑女以厚德载物。’因为,既然是“地势坤”,是坤卦,那一定该是“淑女”厚德载物。厚德就包含善良、宽容。
坚持改革开放,是真理也是善理
文老说:“30年来,一些教条主义者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来嘲笑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他们认为抓到很多证据,说现在贪污腐败、投机倒把。这除了是恶意攻击,也说明他们在政治经济学上的无知,有些野蛮的行为本来就是文明社会产生的。”
文老这样阐释文明与野蛮:几千年来,人类为了建立起一种理想的文明而奋斗,然而野蛮与文明始终如影随形,野蛮常常埋伏在文明里。就好比原始公社是最愚昧的时代,奴隶社会比原始社会文明了,它的两个标志是:一是造酒,二是造城。能造酒了,说明粮食有富余了,而造城是来关压奴隶,这又是野蛮。世界上有两种野蛮,一种是野蛮的野蛮,一种是文明的野蛮,文明的野蛮有时比野蛮的野蛮还要野蛮。也不能否认,文明本身会带来虚伪。最不虚伪的人是没有被文明教化的人,野兽比人老实,但不等于我们就要回去当野兽。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一些赤裸裸的东西难免会冒出来,它们“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但不等于人类不要向更高一级的社会形态前进,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人类的文明进程。
文老说:“我们除了追求真理,还要拥抱善理。真理是说实话,善理是说对人们有益的话。党中央提出构建和谐社会,就是善理。和谐中就有容忍的意思,和谐就要协商,甚至必要的妥协。如果这种妥协对社会整体上的进步有好处,妥协也不一定是坏事情,事物不要绝对化。对国家的发展,要全面来看、历史的来看,不能说有几个贪污腐败分子,就不要开放搞活。”
“坚持改革开放,是真理也是善理。前一段时间我参加了国务院的扶贫活动,了解到在这30年间,中国农村绝对贫困人口数量从2.5亿下降到1400万。这是了不起的进步。扶贫讲的就是善理。”
文老说:“我这把年纪了,没有必要阿谀谁。讲句良心话,现在的社会的确一天比一天好了,改革开放的30年,带给人民的成果,是以前300年都没有做到的。可以说这30年是‘政通人和’的30年。”
文老出生于1910年,在风雨兼程中已走过了3个30年。他说,他经历的这3个30年可以用3句话来概括:
第一个30年是在旧中国 ,那是“风雨如磐暗故园”的30年;
第二个30年是进入新中国,可以说是“换了人间”;
第三个30年是改革开放时期,是“而今迈步从头越”。
那么下一个30年呢?文老说,下一个30年应该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说着,文老起身到书房拿出当天写的书法,“我今天早上写的一幅字里,刚好就有这句话。”
正要告辞,文老的手机响了,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要为文老张罗下个月的100岁生日,文老风趣地说:“我有那么老吗?你们是给我过生日呢,还是想找个聚会的理由?”
文老说:“假如真的生于1910年,那我还不到50公岁嘛!有人说,倒退是没有出路的。我认为如果到了火葬场的火炉边,最好的办法是‘倒退’。我正确的生日应是1920年,换言之,是‘百岁大庆九十寿’。说实话,以目前的身心健康状况,说我1920年生,我都感到委屈,应是1930年才比较合适。”
文老说他没有把这个生日看那么重,更向往以后的美好日子。他说 “虽然不打算活到22世纪了”,但下一个30年的曙光他还能看到。“我相信改革开放不会终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被誉为中国研究屈原第一人的文怀沙先生,还是用屈原的这句诗结束了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