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太阳山
从窗外望见太阳山
千禧年的路上,忽然白雪
满车的旅人惟独我的表情
像似吊客
太阳山的沦陷远在卅年前
广福镇人头攒动
枪尖对枪尖,麦芒对麦芒
父老乡亲在内战中战败
未亡人在县城抚育幼婴
期盼卅年后的我荣归故里
一位远房叔父那时从山顶跌落
折臂、断根
去年夏天坐化于南郊大佛寺堂
临终连书七字:
杀杀杀杀杀杀杀
(狂草。无一字雷同)
山阴没有坟
没有一只杜鹃
庞大的丘陵被依维柯飞速绕过
太阳山在身后红如焰口
卅年前,五十四军驻扎在成都省
毛泽东卧于怀仁堂宽广的书房
说:水浒好
好就好在投降
那时江青在花园抢拍雪景
筹备她的个人影展
史载:一九六七年中南海寸草不生
牛羊不肥
领袖终此一生不再行房
跋:
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戳,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 ——《水浒传》
○
胡适认为"自由主义当然反对暴力革命",并主张"和平的渐进的改革"。前面听起来还有些信誓旦旦的火气,后面的话在一个国破山河在的时代讲出来,就确实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乍看之下觉得迂腐不堪,等到尘埃落定再回首,确实金玉良言、菩萨心肠。只恨胡博士注定是大米白饭,不能作狮子吼,不能激动人心。"要零碎的改造"不要"笼统的改造",这种论调又怎麽能拉拢二十五岁以下的善男信女呢。"要么全部,要么全无",那才是我们更年期之前坚守的信念。
汽车驶入三台境内。"不准在公路打场晒粮"和"计划生育好"的标语夺目而来,让我再次回想起黄继光们赴死时高喊的口号。胡适在《名教》一文,对吾国满天飞的标语口号分外看轻,认为是对"名"(文字)的古老迷信。虽也有偏颇之处,但像天安门楼上"毛主席(或XXX)万岁"的横幅,就跟道士画符、或在草人上写个"王七婆婆"然后扎上数针的做法并无二致。哈维尔曾讲一个例子,60年代捷克的一家杂货店,每天都要挂上一幅标语:"全世界工人们,团结起来!"。之所以挂,并非店主真的相信工人们可以团结起来,进而能有助于他的生意。他不过是用这幅标语向政府表明自己的立场,以免麻烦。政府也并非相信店主的表态是出于真诚的信仰,只要老百姓做个姿态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互相欺瞒、心照不宣。满天飞的标语口号便渐渐成了双方都不去戳穿的一层窗户纸。
胡适说标语满天飞大概是名教中国的土特产,看来前东欧阵营莫不如此。只不过我们对文字那预言咒语般的魔力特别器重一些。《封神演义》里的张桂芳,只大叫一声:"黄飞虎还不下马,更待何时?"那黄飞虎便立马滚下五色神牛。至今每逢重要庆典,中共宣传部门或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皆要精心拟制标语若干,下发各地。并再三声明,统一口径,不准在钦定标语文本之外别出心裁,更不得篡改一字一词。
可见文字的厉害。难怪古人要专门起一座"字炉",上书"敬惜字纸"四个大字,把一切垃圾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字的,一类是无字的。我们今天也称垃圾桶为"字纸篓",却是 不分青红皂白都往里扔了。但上至朝廷、下至黎民,至今对那标语口号还是极为看重,车停三台红星镇(地名也是定名分的道具,三台全县到处都是红星、建设、胜利、跃进等宏伟叙事)时,街头一太婆抱着孙孙坐在门前,一面轻轻摇晃,一面念念有词:"打秋摇秋,今年麦子好收。" --今年的麦子果然就好收许多。
三台早已花果飘零,再没有川北重镇的势头。几年来,全县的国有和集体企业关停并转、连卖带送,几乎全军覆没。沿袭一老说法,拿砖头当街随便一砸,十个有九个都是下岗工人。三十不立、四十而惑,都不过是从头再来。加上农村信用基金和供销社社员基金东窗事发,许多人颗粒无收,就常围聚街头,又让警察领走了不少加班费。县财政便濒临"破产",把心一横,将偌大一个县委会卖与了一嫁给澳门富商的三台籍青春寡妇,给与许多年轻人以无限想象的空间。
但三台决不萧条。界面繁荣、灯红酒绿。我有一兄长现居广州,年前回家,我陪他坐的绕城一周,看过了每条街道。兄长叹道:广东绝大多地县都没有这般盛世的气象,这般的夜夜笙歌。我说:你有所不知,现今三台的支柱产业便是餐饮、娱乐和色情,政府大而化之,称为旅游业。不少下岗家庭,丈夫每晚送妻子去作小姐,天长日久,妻子就不让接送,说是推一辆老永久,如何能做的长久。
我颇为疑心1949年前的三台,有否如此市面?城里街两边都是各类小店,倒是充满世俗的气息,再不见国有国营的番号。五十年的社会主义工业体系一朝灰飞烟灭,潼川府昨日重现,回到了以小业主、小商业和小作坊为主的自发的经济格局。五十年的国有遗产,只够在水、电、气上苦苦支撑,银行风光不再、纷纷撤离,唯有电信一花独放,当作春天里的最后一个瞬间。
胡适先生所谓要"零碎的改造",不要"笼统的改造",最没有火气的话,偏偏说到腰眼上。在《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一文,胡先生举出英美的"贫民窟居留地运动",说:一班大学毕业的男女,在出生地拣一块极龌龊、极不堪的贫民区域,买一块地,造一所房,便终生在这里作事。他们把附近的孩子找拢来,教他们游水、读书、打球,演说辩论、组音乐队、演剧团。并有女医生天天访问贫家,替他们看病、接生。胡先生说这便是不用暴力,不用独善,"非个人主义"的社会改造。
经济学家茅于轼先生,所以得我敬重,就在于他有耐心做这样的点滴的改良。茅先生拿出自己的稿酬一万元,在老家一村落设立了微型的金融业。他物色了一位中学毕业生来经管,为老乡提供几百、几千的小额贷款。低息、无担保。茅先生保持与经管人的联系,不断给他写信,教育他如何管理好这笔基金。后来经茅先生四下努力,贷款基金扩展到10万元。至今已放出贷款数百笔,无一坏帐。至少在某些因此脱离困境的人眼里,这个"茅"的功德,不会比那个"毛"要少。
我在三台有一远房亲戚,父母离异,家境贫寒。侄女今年初中毕业,考上成都工业学校,家里却无钱供书。亲戚们先是挺热心,欲凑钱资助,终因数额较大及各种因缘,而不得善终。侄女去了县里一家私人织厂,月工资二百元。头一回领到钱便给他尚在读小学的弟弟买了书本和过年的新衣裳。当时我欲效法茅先生而不成,知道点滴的改良实在是难于振臂高呼、力挽狂澜。
但胡适(包括顾准)的自由主义,还是受着"士农工商"的儒学传统影响,胡适总结的四点(自由、民主、容忍反对党和渐进的改革)全在政治自由主义一路上,而还看不到市场体制对于民主的塑造和维护,在他所谓"点滴的改良"中,也未曾想到将那一笔笔出自双方 自愿的、皆大欢喜的交易;将那一项项排斥了国家权力的个人财产权,视为渐进的方向。看 不到经济自由主义的路径,所有渐进的努力(包括像贫民窟居留地运动)虽然去了火气,却去不了书生气,到底还是颇为浪漫的另一个乌托邦。
因而胡先生也有这样愤世嫉俗的文字,可以拿来对比我的老家,在标语之下,五十年来究竟有多少鸡零狗碎的渐进的革新: "可爱的男女少年,我们的旧村里我们可做的事业多得很咧!村上的鸦片烟灯(海洛因和摇头丸)还有多少?村上的吗啡针(输血管)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缠足的女子(失学女童、分不到地的已婚妇女)还有多少?村上的学堂(民办小学)成个什么样子?村上的绅士(党支部书记)今年卖选票得了多少钱?村上的神庙(城南大佛寺)香火还是怎样兴旺?村上的医生断送了几百条人命?村上的煤矿工人每日只拿到五个铜子(人民币),你知道吗?村上多少女工被贫穷逼去卖淫(做小姐),你知道吗?村上的工厂(合资企业)没有避火的铝梯,昨天火起,烧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吗?……"
○
我合上书,车已到三台。从省城至此一百五十公里,从中午1:00正到下午3:20。这一段形同虚拟的时空不过是我精神界的一瞬间。上述的阅读和思考,在我跳下车的一刻,便如洛·李维斯从"母体"(matrix)返回。我拎着两袋"北极绒"保暖内衣,挥手让出租车停下,一回头看见人力三轮在候车厅外挤住一团,其中一个车夫面善、脸熟(小学同学,姓严?)。我带上车门,正听见司机放着何勇的歌,进入最盎然的一小节: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拿着手枪。
最后一次想起胡适,在谈及"五卅"学生运动和示威游行时,引用易卜生的话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好像在大海上翻了船,最要紧的是救出我自己。" 这便是胡适所理解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是去到"国家主义的唯一大路"。在一个群体主义的时代,在革命者退烧之后,也是我们细民们理直气壮的选择。
潼川府
1
在家乡仰望星空
仰望一个青春期的,布满粉刺的
夜
人们各自挑选一个位置坐下
城外的工厂隐没于骤然的黑暗
2
县长卖掉了体育场
去五十里以外的水库练习蛙泳
我们居留下来
在城南的古城楼上轮岗
3
杜甫离开了牛头山的草堂
沿着当年游击队的路线
入城
顺利地避开了交警和债权人
4
徐家桥的盲者说:
本城在北宋时免去了一场民变
必在千秋之际获得补偿
一个明显的征兆是
开国后三台地位的不断下沉
5
退休老人集聚在凤凰山
手持徳生牌收音机
交换来自海外的隐密消息
一些人回到家中,戴上老花镜
翻开了一册
繁体竖排的书籍
6
每一辆超载的客车
经过中江。驰往省城
带走敌人、麦冬
上访者和新婚妻子的梦想
留下我们仰望星座
仰望一个更年期的,缺乏欲望
和恩情的夜
(注:三台古称梓州,清时设潼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