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趟老家。临行,在后宫般的排排书架上胡乱扫过几眼,随手翻了张牌:是《胡适随想录--实用人生》。因为开本小,刚好揣进兜里。我在91年读高三时买的,一念旧,便带它上车。
我孤陋寡闻,当年在边鄙小城看到花城这一套《人生文丛》,封面雅致,又尽是胡适、周作人、林语堂、沈从文这些语文课上的异端姓名。一口气买了几乎全套,在高考将近的时日读了个饥肠辘辘。又不得要领,只觉自己对于人文的见识有了这山望见那山高的感慨。记得今年国庆,三台老家一两岁侄儿来成都玩耍。回去后他妈妈来电说:"点点(侄儿小名)眼界宽了,现在遇谁都不怕咧!" 我当年读胡适等人就是这种效果。
其中胡适的文章略略枯燥,离文学较远。高三的时候最喜欢是林语堂。大学里接触到自由主义,回头再看胡适,还是觉得但开风气不为师,尽是大实话。毕业后胡先生的名声陡然壮大,隐隐有了与鲁迅划江而治的势头。又陆续买了不少胡适的文集、论著,选美般地在里面点着读,渐渐就有了盐味。觉得在一个烽火佳人的大时代,一个思想界的领袖人物能够一以贯之,写出如此去火、节欲的平白文字,粗浅道理,真正做着自己信奉的点滴的改良。这才是道地的自由主义的姿态,一种柴米油盐的,而不是满怀浪漫和道德感的自由主义。
孔子云:吾未见好德有如好色者也。道德欲和色情欲皆是我们内心的洪水猛禽,日三省其身也难以抵御。所以君子好德,小人好色,都是社会的祸根。克制住色情欲,便是君子,克制住道德欲,便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如胡适。因而有人说:鲁迅是满汉全席,胡适是白饭大米。鲁迅是当归,胡适则是板蓝根。
人又说网络的魅力就是虚拟性。但对我而言,一当汽车(或飞机火车)发动,在它抵达目地的之前的这段飘逸的时空,也是虚拟性的。我在旅途中无论长短,几乎从不与人交谈。只要翻开一本书,如这本《胡适随想录》,我便如堕庄生晓梦,又仿佛落入电影《黑客帝国》里所谓的"母体"(matrix),不再知天高地厚、时光如织。即便读到"编辑者说"中的下列言辞:"胡适在五四前后那些孕育和脱胎于大时代的文字,是富有革命气息的。但是,他的反对暴力革命的思想,点滴改良的主张,则为编者所不敢苟同。至于……就更不足取了。" --也只是一笑,未把我拉回车厢之外的世道。
胡适的《自由主义》一文已读过多遍。高三时第一次读了,比较兴奋,把"自由主义"从我脑海中由一个贬义词还原成褒义词。还不敢大张旗鼓说出来,但在朋辈中已有一种早恋般的精神优势。因为我不仅知道了非常遥远的一些地名,而且知道了离我们同样遥远的,一些思想的片断。
当时我心中的自由主义,是一种有火气的自由主义。胡适此文给我的感觉还是檄文。在一个思想已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的孩子眼里,那是多么富于颠覆性和义无反顾的句子:"反对党的对立,第一是为政府树立最严格的批评监督机关,第二是使人民可以有选择的机会,使国家可以用法定的和平方式来转移政权。"
还有那令人神往的另一个乌托邦:"这样重大的变化(指1945年工党执政)--从资本主义的英国变到社会主义的英国,--不用流一滴血,不用武装革命,只靠一张无记名的选举票,这种和平革命的基础,只是那容忍反对党的雅量,只是那保障少数人自由权利的政治制度。"
即使我在多年之后,在从成都驶往三台的汽车里,在充满虚拟性的时空,仍然无法在读到上述文字时去火、节欲,无动于心。反而浮想联翩,血压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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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德阳,空调中巴驶往中江。这是与三台西面接壤的必经之途。能在这时让我想起的人物有两个。一是诗人肖开愚。他的《中江县》是我近年来读到的最好的诗之一。这首诗将世俗的叙事与诗歌的理想主义媾和,是一首离这里的土地和人民最近的现代诗。当然这种感慨里多了半个老乡的偏好。熟悉的诗人和作品我们是容易打高分的,因为那一切我们所了解和怀有温情的,都构成了诗歌文本的注释和潜台词。
另一个赫赫有名的中江人,也是肖开愚诗中提及的红色英雄,就是韩战中的黄继光。那是代表了战争年代最有火气的理想主义和献身精神的人物,如今成为中江县最大的一份无形资产。小学时我们曾远道而来,参观黄继光先生的纪念馆,并对那挺起胸膛去堵机枪的行径膜拜得五体投地。学雷锋是需要教育的,学黄继光根本不需要教育说服,不用讲他为了什么什么、又在当时想到了什么什么。那些香港片里的古惑仔,只要敢手起刀落,剁掉自己几个手指头,就可以感动所有二十五岁以下的观众。
后来年龄见长,知道了中江人不好惹。在老四川,重庆人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川西一带则温良恭谦。但中江在川西是个异数,仿佛摆在坝子和丘陵间的一盆火锅。以前回三台的老公路要翻中江一座山,不仅坡陡、道弯,而且劫匪出没,远近闻名。每回翻过山去竟有二世为人的欢喜。
中江民风骠悍,直来直去,怕只有湖南的邵东可比。黄继光先生出在中江而不是三台、江油、盐亭,就并非偶发事件。拿胸口去堵枪眼的,扔了枪械动刀子的,拚着脑门挨刀也要扇敌人一巴掌的,在1967年内战期间,这样的英雄人物中江县数不尽数、罄竹难书。
1967年中江县广福镇"太阳山"大战,至今令中江、三台两县父老谈之色变、讳莫如深。当年中江造反派得势,对保守派大开杀戒。双方都有了武装,火器精良。造反派从县城一路追杀,保守派便逶迤向南。三台的造反派武装纷纷加入围剿队伍,最后在靠拢两县南端交界处的一座山上形成合围、短兵相接。此山名曰"太阳山",距离黄继光出生地二十余里,是古已有之的地名。用作红色恐怖的杀戮之地,不是巧合,就怕是天意。
那一战惊天地、泣鬼神。令我无法用更优美的语言或没有火气的悲天悯人去描述。但在此地,有无数的黄继光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而死于非命。保守派残余继续向南长征,经蓬溪、过射洪,从东面进入三台。此时三台县城正散播着"中江人(保守派)要来屠城"的流言。鳏寡孤独者皆闭关绝户,气盛者挺身而出为保卫家园而战,私人恩怨未了的人也不断加入围剿追杀的行列。两县人民全面进入"血亲复仇"的年代,不断有人在街市上抬尸而过,以儆效尤。
费正清称中国近代史有五次内战,原先我数来数去,总差一回。结果他把1967-1968年全面武斗也算上了。我的一个远房叔祖对我讲,三台、中江武斗中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没计过。但他旋即用一种不容怀疑的语气说:无论如何,那是绝对比解放战争(第四次内战)多得多了!
这一回过路中江,想起"太阳山"一役的死难者和未被历史刻名留念的"黄继光"们。因为正读着胡适的文字去火,比较少带情绪的去设想整件事在史上的位置。也正好为胡适先生的下面一段话提供了佐证: "我要诚恳地指出,近代一百六七十年的历史,很清楚的指示我们,凡主张彻底改革的人,在政治上没有一个不走上绝对专制的路。这是很自然的,只有绝对的专制政权可以铲除一切反对党,消灭一切阻力,也只有绝对的专制政治可以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用最残酷的方法做到他们认为根本改革的目的。"
如果这是胡博士站着讲话不嫌腰痛,作为暴力革命的胜利者和叛逆者的顾准,有过更为简练的说法:"革命家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而且内心里相信这个终极目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的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