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牟宗三是现代新儒家的杰出代表,也是“世界水准”的哲学家。他在苦苦地追求“哲学地建立中国哲学”的学思历程中,也表现出鲜明的人格特征。与很多哲学家相同的是,牟宗三对于做学问和做人都有明确的意识。他认为做人与做学问一样均不是一件易事,因此需要认真的态度。牟宗三的一生规行矩步,儒雅谦逊,儒者风范。但与此同时,他又常常表现出忧怨与孤愤,具有明显的狂者性格。这又是与很多哲学家不同的一面。之所以如此,在于他一生以“真人”人格为“型范”,以真诚、不虚伪为做人标准。这种以“真人”为底子、以儒者风范和狂者性格相结合的人格特征构成了牟宗三的人格风骨。
关键词:牟宗三;人格;儒者风范;狂者性格;真人
作者简介:程志华(1965年——),男,河北武强人,哲学博士,河北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和中西比较哲学研究。
牟宗三一生的追求是“哲学地建立中国哲学”。作为现代新儒家的杰出代表,牟宗三的哲学达至了中国哲学的高峰。1995年出版的《剑桥哲学词典》称:“牟先生是当代新儒一家他那一代中最富原创性与影响力的哲学家。”正因为如此,傅伟勋先生说:“中国哲学的未来发展课题也就关涉到如何消化牟先生的论著,如何超越牟先生理路的艰巨任务。”[1](p25)而且,牟宗三也为世界哲学做出了重要贡献。美国学者约翰ς白诗郎(John Berthrong)称牟宗三为世界水准的大哲学家,而不只是中国的哲学家而已。[2](p58)事实上,牟宗三的一生不仅表现为“哲学地建立中国哲学”,与他一生认真地做学问一样,牟宗三一生也是认认真真地做人的。他曾说:“无论是为人,或者是为学,皆是相当艰难,相当不容易的。”[3](p104)“无论为人或为学同是要拿出我们的真实生命才能够有点真实的结果。”[3](p94-95)与牟宗三高贵的学术品质一样,其刚直不阿的学人风范也是哲学界的一笔宝贵财富。下面,笔者就对牟宗三的人格风骨进行一些探讨,期以此增加对牟宗三的了解。
一
牟宗三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读书期间,曾因了年轻生命的膨胀掀起了“思想观念的泛滥和浪漫”[4](p30)。那时,“科玄论战”中吴稚晖的一篇文章深深打动了他,使他感到“浩瀚生命纵横才气的直接向外膨胀,没有简别,没有回环曲折,只是一个大气滔滔在那里滚”[4](p30)。从而,其思想文字都受到影响,甚至“粗野放荡,几不可收拾。”然而,假期回家时父亲对此却大为震怒,责问何以如此。牟宗三回答说外面风气即是如此!父亲严辞教训道: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即使风气如此,你也不可如此!父亲的一番顿吓使牟宗三当下惊醒,他“心思顿觉凝聚”,其受吴稚晖影响所形成的“浩瀚和纵横”如同一匹“奔驰的野马”被父亲“赤手搏住”,牟宗三也“顿时从漆黑一团的混沌中超拔”出来。[4](p31)可见,是父亲的教训起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的确,牟宗三的父亲对牟宗三影响很大,其对于儒学传统“义理教训”的秉承深深地影响了牟宗三。牟宗三说,他出生于一个“只有质而无文的家庭”[3](p2),但父亲却是一位“典型的中国文化陶养者,他常看曾文正公家书”,“中国文化中的那些义理教训,在他身上是生了根的。”[4](p32)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农夫以“义理教训之存在的见证者”的身份,在牟宗三内心确立起养志立身、治学为人的道德准则和人格风范,使他慢慢升腾起对儒家文化的尊崇。
事实上,真正使牟宗三回到儒家传统文化的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乃师熊十力。从一定意义上讲,牟宗三的父亲只是使牟宗三避免了年轻人的“轻狂”与“无根”,而熊十力却使得牟宗三真正确立其文化生命与文化之根。在读大学时,牟宗三先是浸淫于逻辑学和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多持批评和不屑之态度。不过,在大学三年级时牟宗三遇到了熊十力。据牟宗三回忆,1932年冬,在哲学系任教的邓高镜先生向他推荐了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一书。他一个晚上就读完了,虽然谈不上真懂,但其中的清新俊逸之气引起他的兴趣。在邓高镜先生的引荐下,他得到了与熊十力见面的机会。对于见到熊十力的情形,牟宗三感慨道:熊十力“清气、奇气、秀气、逸气:爽朗坦白。不无聊,能挑破沉闷。直对着那纷纷攘攘,卑陋尘凡,作狮子吼。……始见了一个真人,始嗅到了学问与生命的意味。”[3](p106-107)由于某种特定的机缘,这次见面竟引发了牟宗三思想的巨大变化,他自此由逻辑学和西方哲学渐而转向中国哲学。之后,牟宗三从23岁到41岁一直追随熊十力,其中,至少有七、八年亲炙于熊十力左右,因此,无论为学还是为人熊十力都对牟宗三产生了巨大感染。牟宗三自称:“我之得遇熊先生,是我生命中一件大事。”[3](p106)
基于父亲和熊十力这样两个人物的影响,牟宗三虽对西方哲学研究颇深,年轻时也曾梦想过做一个“经济学研究者”,还想成为一位logician,甚至还对文学和数学发生过浓厚兴趣,但其最终还是选定了中国哲学。[3](p102-103)就其一生的学思历程来看,尽管牟宗三埋首于儒释道及西方哲学经典之中,于上述诸家之会通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牟宗三的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式的,他一生坚持中国传统文化的道统,为儒学开出了一片新天地。就他的日常生活来看,他也表现出明显的“中国文化的土气”:喜欢穿布衣布鞋、宽袍大袖;言谈举止也是规行矩步、儒雅谦逊、风趣幽默。牟宗三一生始终追求良知“在自家心身上作主观的、内在的、润泽的表现”,追求良知在自己生命上受用,即智仁勇“收回来安服自己”。牟宗三认为这些不仅儒者的立身之本,而且也是儒者“生命的学问”。他说:“人要做第一等人,为第一等事。”[3](p126)但“第一等事,第一等人,须从孟子所说的‘天爵'作起,绝不是指孟子所说的‘人爵'而言。此须彻底予以了解,方可说立志。”[3](p127)
不过,儒学是关于“生命的学问”,儒家良知与产生、培育它的社会生活土壤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因此,其普遍性义理必须经过具体而特殊的身心体验,在现实的伦常关系和伦理生活中才可得到实现。然而,随着社会的剧烈变化,儒家之价值系统所维系的生活世界已无可挽回地塌陷了,因此,其良知系统也不再是可以在现实生活中随处体认和落实的东西了。于是,此类问题便成为了牟宗三所面对的人生难题。因此,牟宗三常常感到“内圣”之旅的艰难。牟宗三曾说:“不幸,生在这个崩解的时代,既不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复不能只是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以自娱,更无大圣人浑化之根器,则其破裂偏倾而有担负之苦,亦势所当然。”[3](p6)在这样一种社会情势之下,牟宗三说自己一生不做工夫,只知“君子坦荡荡”。他说,自己一生“只写了一些书,却是有成,古今无两”。[2](p92)事实上,对于处于专业化和学院化的现代教育体制之中的牟宗三来说,写书本身就是一种修行,甚至就可以说是一种“苦行”。从其一生的学思历程来看,写书就是牟宗三在“困厄”中的苦斗,就是他追求理想的基本方式。从此意义上看,牟宗三实可谓是一位追求内圣的现代儒者,他一生的追求就是通过写书力图让儒家的“天道性命”为中华民族的慧命“做主”。
二
由于秉承了“中国文化的土气”,亦由于有着对“天爵”的苦苦追求,牟宗三与人相处是平易的。牟宗三认为,人不可“孤学寡友”,必须“亲师取友”,唯此方可道义相勉,学问相益。这一点在他与一师一友的相处中得到了极好的体现,而且亦可从他对青年学子的倾心栽培看出。从所周知,牟宗三与熊十力和唐君毅的师友情谊有口皆碑,成为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检视牟宗三的记载以及其他文字材料,熊十力在精神上给他带来的影响以及他们师生二人的相契相知,牟宗三均有亲切而诚挚的记述。对于熊十力,牟宗三的感念之情更是经常呼之欲出,溢于言表,十分动人。他说过一句言之凿凿的肺腑之言:“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熊师。”[4](p90)熊十力虽对牟宗三的生命与学问影响至大至深,但以此与生身父母相比,足见牟宗三感念之真情。牟宗三与唐君毅的朋友之情亦可称道。牟宗三说:“除与熊师常相聚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缘会,便是遇见了唐君毅先生。他是谈学问与性情最相契的一位朋友。”[4](p97-98)牟宗三和唐君毅两位先生经常在一起谈学论道,相得益彰,交往至深。牟宗三在上述肺腑之言后还有一句话说:“知我者君毅兄也。”[4](p90)后人对牟宗三与此一师一友的情谊评论道:
先生于大学三年级时,从游于黄岗熊十力先生之门,三十一岁获交唐君毅先生,一师一友,相得最深。熊先生以为北大自有哲学系以来,唯先生一人为可造。而唐先生则于未尝晤面之先,见其文而知其人,之后又谓先生天梯石栈,独来独往,高视阔步,有狂者气象。[5](p2)
牟宗三对于青年学子的培养更是兢兢业业,不遗余力。1949年渡海赴台后,牟宗三于次年任教于台湾师范学院(台湾师范大学前身)。牟宗三认为,师友是人伦关系之一伦,师友之关系是人格与人格相接之关系。因此,彼此要处得亲切、相知,要常见面问学;如此,方能敦品励学,陶铸人才。于是,牟宗三发起“人文友会”,本着开放独立之精神,采取师友聚会之方式,进行课外之人文讲座。对于“人文友会”的讲学情形,牟宗三的弟子记述道:“聚会之人,无分校内校外,自由参加。凡有起趣者,皆敞开心怀,以礼相见。”[6](p1)“友会之聚会讲习,既不同于学校上课,也不同于公开演讲,而是借聚会以提撕精神,激发志趣,凝聚心志。由师友之团聚,进而扩大友道精神;由友道精神之扩大,而通接文化生命,持载历史文化。”[6](p1)在牟宗三的主持下,“人文友会”渐渐成为台湾师范大学学术磨砺和文化探讨的重要形式,当时的许多参加者日后成为了台湾哲学界的核心人物。牟宗三对学生与晚辈总是平等相待,以虚心对之。即使对于学生写就的不成熟的文章,他都认真地“一字字地看,并且能够记住其内容”[7](p16)。
就个人的生命形态及其归趣而言,牟宗三的平易还体现在他的洒脱上。在日常的学思生涯中,牟宗三常常表现出进退有度、顺适平和、风趣幽默、从容洒脱。牟宗三曾极力倡导人生之“幽默”,他认为“幽默是智慧的源泉,也象征生命健康,生机活泼。”[3](p99)当然,牟宗三所讲的这种幽默并不是常人所讲的诙谐风趣,更不是摆噱头式的滑稽,而是担当道统之圣人般的意味深长的智慧。因此,只“有实践行动的人,有担负的人,对此才了解。”[7](p15)他说:
孔子有沉重之感而不露其沉重,有其悲哀而不露其悲哀,承受一切责难与讽刺而不显其怨尤,这就是幽默。达巷党人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闻之曰:“吾执御乎?执射乎?吾将执御矣!”这就是幽默。说到圣人不要说得太严重,太严肃。孔子自谓只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就自处得很轻松,亦很幽默。[3](p98)
正因为如此,他获得了许多人的尊敬。香港大学哲学系教授E.C.Moore评论道:“他的学术研究之广阔,他的观点之深远,他的同情与理解之范围,他的态度之友善,凡此等等,皆反映于他的许多学生、同事及仰慕者对他之尊敬。”[2](p70)然而,诚如唐君毅所知,牟宗三“独来独往,高视阔步,有狂者气象”[5](p2),在平易的同时,牟宗三的人格还表现出另一面相,这就是孤傲。他说:“我也是一个孤独深藏的灵魂,对于周围完全是陌生的,忽视的,忘掉我自己,也忘掉世人。万人睚眦,万人侧目,亦有人觉着有趣,我全不知道。”[4](p104)“我常常会把我内外都明白的事藏在心里而不说出来,遂形成一种明知他人误会而却不说的委曲。这情形一直到现在还是有,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一种自信。”[4](p6)他还说:
我犹如横陈于无人烟的旷野,只是一具偶然飘萍的躯壳。如一块瓦石,如一茎枯草,寂寞荒凉而怆痛,觉着觉着,忽然惊醒,犹泪洗双颊,哀感婉转,不由地发出深深一叹。这一叹的悲哀苦痛是难以形容的,无法用言语说出的。[4](p135)
这些文字中渗透着一种透彻骨髓的孤独、悲苦和苍凉,它们出自一位以继承儒家传统自命的新儒家人物笔下,实是殊可惊异。上面所提及的进退有度、顺适平和、风趣幽默与从容洒脱的牟宗三在此似乎退隐了、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忧怨、无奈和失所归着的灵魂。这种情况曾引来梁漱溟的不满甚至批评。有一天他耐不住了便对熊十力说:牟宗三坐无坐相,站无站相,走路没有走路相,你到底欣赏他哪一点?表达出对牟宗三狂简孤傲的不欣赏。
当传统的生活世界和价值系统走向崩解,人们失去了精神上的庇护和依托时,往往感到命运既难以把捉亦难以抗拒。不过,在牟宗三身上所表现出的,却是对不被人理解境遇以及艰难时事的抗争。牟宗三说:“就我们所处之时代和我们担负之使命言,人过于规行矩步,注重细节,亦见生命之拘束而推拓不开。现今之所需,是要有风力,要有凸显之气象,要表现观念之方向,否则不足以言担负。”[7](p161)他还说:
吾自念我孑然一身,四无傍依,我脱落一切矜持;我独来独往,我决不为生存委屈自己之性情与好恶;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恃,我黯然而自足,但我亦意气奋发,我正视一切睚眦,我冲破一切睚眦;我毫不委曲自己,我毫不饶恕丑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恶声至,必反之,甚至嬉笑怒骂,鄙视一切。我需要骄傲,骄傲是人格的防线。我无饶恕丑恶之涵养与造诣。我在那阶段与处境,我若无照体独立之傲骨,我直不能生存于天地间。[3](p116)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上面几段文字中所表露出来的牟宗三应付世事的方式:“人不理我,我不理人”,“恶声至,必反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甚至嘻笑怒骂,鄙视一切”,这些都是牟宗三应对“艰难时事”的态度写照。而当牟宗三讲“我需要骄傲,骄傲是人格的防线”,“我若无照体独立之傲骨,我直不能生存于天地间”的时候,他是在推崇一种特立独行的狂者性格和我行我素的生存勇气。由此而见,牟宗三并非是儒家理想中的中庸、中和之人,而是某种特立独行的狂者型人物。不过,在他的狂者性格中饱含着对现代社会中流行的平庸、卑俗和随波逐流的反抗。牟宗三不是一位普通的学者,他是一位“思想锐敏、独见而近于尖刻、冷峻,自信而近于武断、狂傲,乐于标新立异的哲学家”[8](p1);比之于唐君毅,“牟的声音更加尖厉、更加逼人,他更愿意说出自己对真理的认识,而不是论析历史典籍。”[9](p36)“牟宗三曾被戏称为‘宋明学理,魏晋人物',即其为人并不是循规蹈矩、中和温厚的理学先生,而毋宁更近于任性独行的魏晋人物。”[10](p138)由此视之,如此孤傲过甚的牟宗三似乎有违谦让温和的儒者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