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各种功能
以上讨论主要是回应对民主政治的批评,特别是回答了经济中心论者的批评。下面,我将回到与民主政治的批评者的争论,侧重于回答文化差异论。不过,现在我准备先从正面进一步分析民主政治的特点,并说明为什么民主的价值观放之四海而皆准。
究竟什么是民主呢ς我们不能把民主等同于多数人的统治。民主政治所提出的要求是多方面的,其中当然包括投票以及尊重选举结果,但民主也要求保护各种自由权利、尊重立法机构、保障言论自由以及发布新闻和公正评论而不受政府检查。如果在选举中不同党派未能得到充份机会表达自己的立场,或者选民没有获得新闻的自由、也无法自由地考虑不同候选人的观点,那么即使有例行的选举,这样的选举也是弊端重重的。民主政治需要一整套机制,它并非一个孤立的、机械的由多数人实行统治之类的原则。
从这一角度来看,民主政治的优点以及它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观反映出人类社会中一些独到的德行,这在其充份的实践中得到了体现。事实上,我们可以提出,民主政治从三个方面丰富了民主社会公民的生活。首先,政治自由是人类一般自由的组成部份,而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的幸福生活当中,关键的一个部份就是行使公民和政治权利。政治和社会参与在人类的生存和生活里具有内在的价值。而阻挠人们参与社会政治生活实际上是对人们的一大剥夺。其次,如上所言(我曾与那种认为民主与经济发展相互冲突的观点争论过),民主具有一种重要的工具性价值,能促使当政者倾听民众所表达出来的要求(包括经济方面的要求)。再次,民主的实践给公民们一个互相学习的机会,从而有助于在社会中形成价值观、并明确各类问题的优先顺序,这个问题尚待进一步探讨。即使是“需求”这样一个简单的概念(包括对“经济方面的需求”的理解),也需要在公众中展开讨论,需要交换不同的信息、观点和判断。由此可见,民主除了是公民生活中的内在价值、在政治决策中具有工具性价值外,它还具有重要的建设性价值。当我们讲到民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观时,必须同时考虑到民主在这三方面的贡献。
若要把“需求”(包括“经济需求”)所包含的内容加以概念化、甚至综合化,本身就需要行使政治和公民权利。欲恰当地了解经济需求的涵义(其内容及影响),就需要在社会成员之间展开讨论并彼此交换意见。在产生资讯充份、深思熟虑之选择的过程里,政治和公民权利,特别是那些与保障言论、争辩、批评及持异议的自由有关的权利,是核心的条件。在社会的价值形成和决定各项需要的优先顺序时,上述过程是至关重要的;一般来说,我们不能把大众的各种偏好视为既定的、与公众的讨论无关,不能无视在一个社会中当局是否允许有公开的意见交换和争论。
实际上,在评估社会和政治问题时,公开对话的范围和效用常常被低估了。例如,许多发展中国家都存在着生育率过高的问题,在公众中组织相关讨论可以卓有成效地降低生育率。在印度有大量证据证明,在识字率较高的邦,组织公众讨论高生育率对社区、特别是对青年妇女的生命的不良影响,对这些地区生育率的大幅度下降有明显作用。如果说,在印度的克拉拉邦或塔米尔.那都邦,现在出现了小型家庭是现代社会的幸福家庭这样的观念,这无疑要归功于一系列相关的公众讨论和争辩。克拉拉邦现在的生育率是1.7(与英国和法国相同,比中国的1.9还低),实现这一目标完全未使用任何强制性手段,而是主要依靠一种新的价值观的出现──在这一价值观的形成过程中政治和社会对话扮演了重要的作用。而克拉拉邦的高识字率(比中国的任何省份都高),特别是妇女识字率,则是这种社会和政治对话的重要的前提条件。
人类社会里曾出现过各种各样的苦难和剥夺现象,其中有一些可以比较容易地通过社会手段而消除掉。当我们衡量人类自身的“需求”时,应该充份考虑到人类社会中仍然存在着的种种困苦境遇。例如,我们会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值得追求,一旦可行的话我们也会把这些视为一种需求。我们甚至会想到“长生不老”,就象西天的佛那样用上三千年时间去探讨经书中的奥秘。但是,我们毕竟不会把“长生不老”看成是自己的“需求”,因为那很明显是不可能的。我们了解有些剥夺现象是可以预防的,也懂得如何这样做,而我们关于需求的概念是与此密切相关的。在关于哪些事是可行的(特别是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是否可行)这类问题上,我们要形成共识和信念,就需要借重公众讨论。政治权利,包括言论和讨论的自由,不仅在产生对需求的社会认知时是关键性的,而且在确定经济需求的含义时也是至关重要的。
民主价值观的普适性
如果以上的分析是对的,那么,民主的诉求之所以有高度的价值,就不仅仅是基于它具有某一特殊的优点。民主的优长是多方面的:首先,自由和政治参与在人类生活中具有内在的重要性;其次,民主是一种重要的工具,能产生激励而令政府面向其公民并对他们负责;再次,在形成价值观念以及形成民众对需求、权利和责任的理解的过程中,民主具有建设性的作用。根据这一判断,现在我们可以提出本文欲表达的核心问题,即为什么说民主的价值观放之四海而皆准。
在关于这一问题的争论中,有一种看法认为,并非人人都认同民主的绝对重要性,若把民主与其他我们关心和忠于之事相比,尤其如此。这确实是事实,在此问题上人类并无完全的共识。而在有些人看来,这种缺乏共识的现象就充份证明,民主的价值观并不具普适性。
显然,我们必须从方法论方面的问题入手讨论下去:到底什么是具普适性的价值呢ς若有一种价值被视为有普适性,那么这是否就意味着人人都得对此价值表示赞同呢ς如果确实必得如此,则世界上恐怕就没有什么具普适性的价值了。据我所知,世界上没有哪种价值未曾被人反对过,即便是对母爱大概也不例外。我认为,如果某些理念具有普适性意义,那并不需要所有的人都一致赞同,所谓的价值的普适性,其实就是指任何地方的人都有理由视之为有价值的理念。
当甘地宣扬他的非暴力理念是普适价值时,他并不认为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已按此理念行事,而是相信人们有充份的理由承认这一理念是有价值的。同样地,当泰戈尔提出“思想自由”是普适价值时,他并没有说人人都接受了这一观念,他的意思是,人人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接受这一理念,而泰戈尔毕生都在为探求、表述和传播这样的理由而努力。从这一角度去理解,任何关于某理念具普适价值的主张都会涉及到一些反事实的分析(counterfactualanalysis)。特别是当人们对这样的主张尚未充份思考之时,他们未必会从中发现其价值。不光是在民主的价值普适性问题上,所有关于普适性价值的主张都有这样的隐含性前提假设。
我想说明的是,在二十世纪里所发生的最大的对民主的态度之转变,正是与这个常见的隐含性前提假设相关的。当考虑到一个国家尚未实行民主政治、那里的民众也没有机会实践它时,现在通常会假定,一旦民主政治在那里变成现实时,人民就会认同它。而在十九世纪,典型的情况是不会采用这样的假设,而那时被视为很自然的看法(恰如我前面提到的那种预设式(default))在二十世纪里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同时也应注意到,这一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观察二十世纪历史的基础之上的。随着民主的扩展,民主制度的支持者就必然越来越多,而不是日益减少。民主制度从欧洲和美洲发源,伸展到世界上的许多遥远的角落,在那里人民积极地参与到民主政治当中去并接受了这一制度。不仅如此,一旦某一现存的民主制度被推翻,即使抗议这一政治变化的活动常常遭到粗暴的镇压,广泛的抗议活动也仍然会此起彼伏地出现,许多人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为恢复民主而战。
有一些人质疑民主的价值普适性,其理由并不是民主未得到所有人的赞同,而是各国的国情不同。他们所讲的不同国情有时是指一些国家的贫穷状态。他们的观点是,穷人感兴趣的和关心的是面包而不是民主。这种时常听得到的说法有两大层面的错误。
首先,正如以上所言,对穷人来说,民主的保护性作用显得特别重要。当饥荒的受害者面临饥饿的威胁时,这是非常明显的;对那些被金融危机从经济阶梯上甩下来的贫民来说,也是如此。有经济方面需要的人民同样需要在政治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民主并不是一种非得达到普遍富裕后才可享用的奢侈品。
其次,几乎没有证据能证明,如果穷人有选择的话,他们宁可拒绝民主。有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事例,七十年代中期的印度政府曾试图用同样的观点为它宣布的“紧急状态”(以及对政治和公民权利的压制)辩护,在随后的选举中选民们围绕着这一问题分成了两个阵营。对印度的民主制度来说,这是一场命运攸关的选举,选举中主要的争议就是实施“紧急状态”的问题。结果,虽然印度也许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但印度选民们的多数坚定地拒绝了政府压制政治和公民权利的企图,他们挺身抗议政府忽视民众的自由和权利的做法,并未把注意力放在抱怨经济剥夺方面。
印度的现实完全驳斥了这种穷人不在乎公民和政治权利的说法。若观察韩国、泰国、孟加拉、巴基斯坦、缅甸、印度尼西亚以及亚洲其他国家争取民主自由的斗争,结论也并无二致。同样地,虽然非洲的许多政府排拒政治自由,一旦条件允许,那里就会出现反对政治压迫的各种运动和抗议活动。
关于文化差异问题的争论
还有一种观点也强调民主有明显的地区差异性,它谈的不是经济条件,而是文化上的差异,或许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所谓的“亚洲价值观”。这种观点认为,亚洲人传统上高度评价纪律,而不重视自由;所以,与其他国家的人相比,亚洲人不可避免地会对民主制度持更为怀疑的态度。我在卡内基基金会关于伦理和国际事务的摩根索纪念讲座中曾比较详细地谈过这个问题。
从亚洲文化的历史中,特别是考察印度、中东、伊朗和亚洲其他国家的古典传统,很难找到任何支持这一观点的根据。例如,在公元前三世纪的印度帝王Ashoka的铭文中,就可以发现主张容忍多元主义和国家有责任保护少数的最早、最明确的记载。
当然,亚洲面积广袤,人口占世界人口的百分之六十,很难就这样一个地区的不同民族下一个一般性的结论。有时,“亚洲价值”的鼓吹者往往会主要把东亚当作这一观点的适用地域,一般是把泰国以东的亚洲国家与西方作对比,不过也有人提出过更令人怀疑的观点,即亚洲的其他国家也是十分“相似”的。我们应当感谢李光耀,因为他明确地解释了下述观点(也就相关的纷乱杂陈、表述含混的说法清晰地提出了他的说明)。当李光耀说明“西方和东亚在社会和政府的概念上完全不同”时,他解释说,“当我提到东亚时,我指的是韩国、日本、中国、越南,它们与东南亚不同,后者是一个中国和印度文化的混合物,不过印度文化本身也强调同样的价值观”。
然而,即便只考虑到东亚地区,这一地区也是千差万别的,不仅在日本、中国、韩国及这一地区的其他国家之间存在着许多差异,而且在每个国家内部也有很多差异。在诠释“亚洲价值”时,学者们往往引用孔子的话,但在这些国家里对文化产生过影响的并不止孔子一人(例如,在日本、中国、韩国,佛教的文化传统既古老且深远,其强大的影响曾绵延达一千五百多年,此外,这些国家还受到了包括基督教在内的其他影响)。在所有这些文化传统中,没有哪一种曾一贯如一地鼓吹对秩序的崇尚比对自由的崇尚更重要。
更进一步看,孔子本人也并不主张对国家的盲目崇拜。当子路问孔子,“应当如何为君王服务”时,孔子回答说,“告诉君王真话,别管是不是会冒犯他”。(【译者注】《论语.宪问篇》云,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孔子的这一回答可能值得威权政权的新闻检查官深思。孔子并不反对谨慎从事、讲究策略,但(如果策略上必要的话)却不会姑息一个坏政府。他说:“如果政府的表现良好,就要大胆地说话行事;如果政府的表现不好,要行事勇敢但说话温和。”(【译者注】《论语.宪问篇》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
想象中的所谓亚洲价值这座大厦的两大支柱是对家庭的忠诚(【译者注】即“孝”)和对国家的服从(【译者注】即“忠”),而孔子的确曾明确地指出这样的事实,即这两者彼此之间可能发生严重的冲突。许多亚洲价值的鼓吹者把国家的作用视为家庭作用的延伸,但正如孔子所说的,这两者其实是相互矛盾的。叶公对孔子说:“我的族人中有一个人刚直不阿,他父亲偷了一只羊,于是他就谴责父亲。”孔子答道:“在我的族人中,正直的人行事方法不同:父亲为儿子遮掩,儿子为父亲遮掩,这样做也是正直的。”(【译者注】《论语.子路篇》: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把亚洲价值笼而统之地说成是反对民主和政治权利的,其实经不起严格推敲。我想,既然提出所谓的亚洲价值的那些人并不是学者,而是些政治领导者,他们经常扮演着威权政府的官方或非官方发言人,所以我不应该对这种缺乏学术论据的观点过于苛求。不过,有趣的是,我们学者考虑现实政治问题时可能会不那么实际,而现实政治家则用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对待学术问题。
当然,要在亚洲的传统中找到威权主义式的说法并非难事。但是,在西方的经典文献中也不难发现这样的论述。只要查一下柏拉图(Plato)和阿奎那(Aquinas)的著作就会发现,崇尚纪律并非亚洲国家独有的主张。若仅仅因为亚洲国家的一些述着中强调了纪律和秩序,就否认民主的价值观所可能具有的普适性,就好比仅仅根据柏拉图和阿奎那的著作(姑且不提大量的欧洲中世纪文献曾支持天主教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就要否定民主制度是欧洲和美国政府的一种自然形式。
人们基于当代、特别是中东地区政治摩擦的经验,往往把伊斯兰文化描绘成根本不容忍个人自由、甚至排拒个人自由的一种传统。但是,正象在其他文化传统中一样,伊斯兰文化其实也充满了差异性和多样性。在印度,阿克巴(Akbar)和大多数莫卧尔王朝(Moghul)的其他帝王在理论和实践上所表现出的政治和宗教方面的宽容就可算是个典范(只有Aurangzeb是个明显的例外)。土耳其的帝王们常常比他们同时代的欧洲帝王们宽容得多。在开罗和巴格达的统治者那里也可以发现大量的例子。实际上,十二世纪伟大的犹太学者Maimonides曾被迫逃离毫无宽容精神的欧洲(那里本是他的出生地),以逃避欧洲对犹太人的迫害,最后在萨拉丁(Saladin)苏丹的庇护下,这个犹太学者才在宽容礼貌的开罗找到了避风港。
多样性是世界上多数文化的一个特徵,西方的文明亦非例外。民主的实践之所以能在现代的西方国家赢得胜利,很大程度上是自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以来、特别是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所出现的共识之硕果。若把这一进步理解成过去一千年来西方社会追求民主的一项历史使命,然后再把它与非西方社会的传统相比(并笼而统之地看待每个非西方的传统),那将是个极大的错误。这种过于简单化的倾向不仅仅存在于亚洲国家一些政府发言人的表述当中,也存在于某些西方的著名学者的著作当中。
下面,让我举一位重要学者的文章为例,塞谬尔.杭廷顿(SamuelHuntington)的著作曾在许多方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关于文明之冲突的论文却未充份注意到每一种文化内部的差异。他的研究导出了明确的结论,西方国家“对个体主义的偏好以及追求权利及自由的传统”是“文明社会所独有的”。杭廷顿还认为,“西方社会核心特徵的存在决定了西方的现代化的出现,而这些特徵与其他的文明显然不同”。他的看法是,“早在西方进入现代化之前,西方就表现出其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特徵”。我认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篇论文显然漏洞百出。
每当我们看到亚洲国家政府发言人试图把所谓的“亚洲价值”拿来与所谓的西方观念对比时,似乎就也有西方的知识分子试图从另一端作相同的比较。即使每次亚洲国家对“亚洲价值”的强调都能与西方知识分子的对应诠释相匹配,这也丝毫不能削弱民主的价值普适性。
结语
我在本文中曾涉猎了不少与民主的价值普适性相关的问题。民主的价值观包括这样一些内容,民主在人类的生活中具有内在的重要性,民主在产生政治激励方面具有工具性作用,民主在形成社会价值体系(以及关于需求、权利和责任的力量与可行度的理解)的过程中具有建设性功能。这些非常宝贵的特徵并不受地域的局限,也不会被鼓吹纪律和秩序的主张所抑制。差不多所有的主要文化其内部都具有价值体系方面的多样性。所以,关于文化上的差异之争论并不能阻止我们、也不能约束我们去选择当今的政治制度。
考虑到当代世界赖以生存的民主制度的种种功能性作用,选择这样的政治制度应该是时不我待的。我强调,民主制度的生命力确实非常强盛,绝不是在某些地区偶然出现的个案。民主的价值观之所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其影响力最终来源于民主制度的生命力。这就是关于民主价值的普适性所强调的根本之点。任何想象出来的文化上的清规戒律,或者根据人类复杂多样的过去而假设出来的各种文明当中的预设框架,都不可能抹杀民主制度及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