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的生态平衡受到现实的制约
中国目前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在发展过程中,会在某些指标上认同一些所谓现代性的标准,以线性的时间维度一味求新,以科学和技术为一种主导性的力量,拼命往前赶。这种发展模式与中国以前的封闭和落后相比,应该算是一种进步,毕竟文明要向前发展。但客观而言,我们所追求的现代性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至少晚了几十年,这里有一个时间差,也正因为有这个时间差,我们才有很多发达国家的经验和教训可以汲取,才有可能和条件把西方已经规避、矫正了的一些东西拿过来加以借鉴。西方国家已经处于一种发展的饱和状态,咱们现在奋起直追,但我认为,中国其实可以放慢一点追赶的脚步,不要太猛烈地现代化,我们退后一步也是为了更好更快地发展。
现代主义文化追求一种向后看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态平衡,但中国有中国的现实,中国有一个巨大的人口基数,正因为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或国情,所以有些追求是不切合实际的。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都发展得非常平衡的国家,只有极少数国家有可能做到,如丹麦、荷兰、挪威等北欧国家。它们人口少、资源丰富,人均绿地、空气占有量多,几乎人人住别墅,但目前在中国,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拥有这样的生活,中国还有少部分人没有脱贫。我们毕竟还要追求一种人均的、共同的富裕。
我们的职能部门不要只拿或主要拿GDP这样指标性的东西来衡量一个社会、一个城市、一个地方经济发达的程度,是否应把生态和环境等因素的考核先行提出来,是否可以把治理所耗费的成本伊始就考虑进去?我觉得这很有必要。我们人类总是在做一些无效的返功式劳动:咱们先把一些事情做透,然后再花很多的精力,来弥补由于过度发展而带来的后果,这样的做法是得不偿失。所以我们对一些官员的考核绝不能只以GDP来衡量,不能以盖了几栋大楼、做几个园区广场之类的形象性工程来衡量,这是不可取的。中国要取得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双重平衡,像可持续发展这样一些重大的命题显得尤为重要。
二、西方人维持人文生态平衡的方式
1.内世界的重要性
人有内外两个世界,一个是外部的大宇宙,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非常重要。生态平衡也就是人、社会以及自然之间的一种平衡,追求的是人类不致于过份地攫取自然,营造的是人、社会、自然之间一种互相利用、相互索取的和谐的平衡关系。人还有一个小宇宙,是内部需要的一种平衡。大宇宙和小宇宙,即内世界和外世界如何平衡,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非常重要。现代社会竞争激烈,对外世界肯定要鼓励一种竞争、冒险、积极、进取的精神,但是如果一味地追求这种精神,人的内外平衡就会被打破,所以我一直主张人还要经常回到内世界。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可能是敏感的、纤弱的、回忆的、怀旧的、梦想的……它的节奏、情调跟白天的世界、跟外在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这个世界里人才能达到心态的平衡。
2.西方的宗教传统
西方近现代以来,在科学技术如此发达之后,人们的精神世界并没有出现有的人曾经预言的“世界末日审判”那样的黑暗景象。当然,也有一些艺术家会发疯、发狂,甚至自杀,比如叶赛宁、凡高、马雅可夫斯基等。他们作为人类的先进份子,外在世界对他们的异化、他们对生态和心态的不平衡的感知,比常人要敏感得多,为此他们比常人承载了更多的痛苦,他们是我们人类先知式的、受难式的、耶稣式的这样一种人。
除了这一特殊的人群之外,西方世界并没有出现大范围的精神失衡,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有一个宗教的平衡器。正因为西方有一个宗教信仰的传统,所以他们才能够得以度过这种精神危机,这也是他们度过物质和精神矛盾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比如他们在劳动之余,或者在劳动的过程当中,经常会虔诚地祷告上帝,这就是一种新教伦理,意指上帝在注视着我,我要勤勤恳恳地劳动,我要慰藉自己,对自己的慰藉也是对上帝恩爱、关怀的一种回报。这可以从法国画家米勒的《晚祷》中看到:在劳动的间隙,远远地好像有教堂的钟声传来,男子、女子的神态很宽容、安详。不管外界有多劳累和辛苦,但是内心有精神上的支撑。虽然西方现代性的进程也很残酷,如有“羊吃人”的圈地运动等,但是西方文化它在不断地自我调整,总的来说,它们的可持续性发展已经走出了现代性的危机。
3.西方的其他宗教形式
西方还有一些思想也很重要,如对大自然的敬畏——神性的大自然,这也是宗教情怀一种很重要的体现。比如像黑塞、海德格尔这样的浪漫派诗哲,以一种行吟式的方式看待大自然,如德国的黑森林,还有波德莱尔的《契合》,讲的是人的心灵感官对大自然那种非常神秘的对应和沟通,他们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获得心灵安宁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其实是把大自然神化了。对此,西方艺术史上有一种“移情”的说法,就是把感情转移到外部世界去。还有西方的“泛神论”,就是人跟大自然有一种非常神秘的沟通,人在大自然而不是在现代都市的繁杂生活之中获得心灵的安宁。
4.文学艺术对科学的反思
西方的现代化程度越来越高,尤其是在科学技术方面,但是有很多文学艺术却在对科学进行反思,这个传统也是他们的精神能够获得独立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西方的电影,如《黑客帝国》、《楚门的世界》、《西蒙妮》,等等,都贯穿着一条线索:对科学技术以及现代的数字技术、模拟仿真技术发达之后,给人们带来的异化、给我们的自然和心灵可能带来的伤害进行反思。他们这种反思的思想跟法国后现代哲学家鲍德里亚的“仿像”的哲学反思是相当一致的,或者是受到了他的启发。所有这些,我认为都是一种比较积极的文化建设的态势。
三、中国人如何维护其人文生态
1.中国的宗教形式
中国人的宗教意识、宗教观念不强。儒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它已经变成了经世治国、侧重于个人修养和人际关系这方面的东西了,它把宗教具有的神秘给取消了,孔子说“不语怪力乱神”,就是说太实际了。道家对中国人的影响更微弱,道家在中国强大的儒家文化背景之下,一向都没有占据过主导地位,当然,道家“天地与我为一”的意境,对中国艺术的影响不小,中国的艺术渗透了不少道家的思维方式,但对整个中国国民的影响,从宗教情怀方面而言,道家并没有起到重要作用。中国历来都比较务实,不善玄虚,佛教传过来之后,咱们把它本土化了,所谓本土化就是指从佛到禅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仪式了。中国有一种很强大的文化同化力,能够把佛教世俗化,变成一种不立文字的禅宗。但我认为必要的仪式是宗教很重要的内容,做仪式就有一种让人与世界暂时隔离开来的神圣,从而让人成为一个自我完善着的人。5月19日那场为地震死难者全国默哀的仪式就有这样的功效!
不用否认,中国开始现代化的进程晚于西方,我们很多现代化建设的模式,从科学技术到理念,一定程度上都是在学习西方。当然,也可以说是把西方的东西本土化,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这在心理学上叫“顺应”和“同化”:就是我们在学西方,向现代化进军的时候,一方面是要把它的东西拿过来,就是“顺应”它;另一方面我们在拿的时候还要“同化”它,也就是要本土化。更具体的,我们可以联想到蔡元培先生在20世纪之初时提出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口号:“以美育代宗教”。因为当时他觉得中国人缺乏宗教精神,没有特别的敬畏,但他又认为没有必要把西方的宗教原原本本地拿过来。蔡元培先生要弘扬美育,是因为他认为美育起到的功能也能使人的心灵安定,从而使内宇宙与外宇宙之间达到平衡。蔡元培先生的这种选择,显然是很尊重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的。
2.艺术的大众化传播
社会的文化结构是一个金字塔形:最底层的是物质文明——是整个社会的物质基础;再上一层是制度文明——是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的制度;更上一层是社会科学——是直接研究社会发展状况的学科;再往上是一些比较玄虚的远离社会基础的特殊的意识形态。这是马克思的观点,而我认为最为特殊和重要的是宗教和艺术。这两者的变动比较缓慢,即使在一个全球化的进程当中,要改变一个民族的宗教观念和艺术趣味等,相对而言,比较困难。
无论是艺术教育,还是人文教育,一方面我们要注重对下一代的培养,一方面我们要转变艺术教育的观念,不要以为接受艺术教育都要到展览馆去、都要去听古典音乐、看高雅艺术。其实现代艺术的概念在不断地泛化,以至于日常生活化。今天,艺术在通过一些新的传播媒介进入生活,比如电影、电视、网络、设计、广告这些大众文化,它也有一些对人的思维方式产生影响的有品位的东西,而有的东西还非得通过某些大众传播模式来传播,才更有可能发挥它的人文意义和认同价值。
比如一些电视剧,它不一定很高雅,是一种大众文化类型,但是它的收视率非常高,也是人们乐于接受的一个途径,它当然能够达到弘扬人文思想、传播文化的目的。虽然它的人文品格、艺术浓度可能不是很高。有些电视剧非常抒情、怀旧,看了之后也能让人获得心理上的一些平衡。再比如像《集结号》这样的电影作品,无论是知识份子、政府官员,还是普通老百姓,都公认不错。我觉得这部电影它首先是一个大众文化产品,大家喜闻乐见,故事讲得也比较圆满,人物的形象塑造得也比较丰满,具有一定的艺术品位,但这部电影最大的成功,就是起到了让普通老百姓能够宣泄情感、抚慰心灵的功效。所以,广大的普通老百姓不一定非得去感受非常高雅的艺术,看一场类似的电影也行。
结语
纵观人类的发展进程,宗教和艺术是支撑人类文明很重要的两个维度,也是人类的心灵获得宁静和平衡的两大要因。现代人的生活节奏非常快,人类要维持心态平衡能离开宗教和艺术两大基石吗?鉴于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因此倡导以美育代替宗教,加强人文艺术素质精神教育,庶几同样也能起到平衡人文生态的重要作用。
(原载《绿叶》2008年第5期,本文采访、责任编辑谭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