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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与情感——重读《贞元六书》、《南渡集》(二)

发布日期:2008-07-09  作者:中国学术论坛 蒙培元 点击量:

哲学与诗

冯友兰先生的全部工作,是建立一种新的形而上学。他虽然吸收、运用了维也纳学派的分析方法,但并不是以此为目的的。他与维也纳学派的根本分歧,也在这里。但是,在维也纳学派看来,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他们认为,形而上学的语言是无意义的,是“概念的诗歌”,即情感的语言,只能满足我们的情感。那么,在哲学中能不能使用情感的语言呢?哲学与诗又是什么关系?冯先生不仅使用了情感的语言,而且公开主张,情感与逻辑语言并不构成矛盾,不仅不构成矛盾,而且都是必须的。

也许是为了回答维也纳学派的责难,冯先生在《新原人》中专门写了《论诗》一章,他认为,诗也可以进于道。这所谓“进于道”,就是进行形而上的哲学。但诗不是用逻辑语言即概念表达的,有一种所谓哲学诗或说理诗,就是用哲学概念再押上韵写出来,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诗。诗的语言,没有概念,没有长篇大论的说理,没有严密的逻辑推理,既不是“讲”形而上学,也不是“讲”形而上学不能讲。诗的语言是“直接以可感觉者,表显不可感觉,只可思议者,以及不可感觉,亦不可思议者。这些都是形而上学的对象”[17]。这意思是说,诗是用可感觉的形象语言来表现那“超言绝象”的意思,这个“意思”,就是形而上学的主题,说的更明确一点,是表现一种情境即境界。诗的语言必有所表现(冯先生用“表显”),但不只是诗的语言本身所说者,而是所说以外的意思,这就是“超以象外”,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就其“超以象外”的意思说,就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风流”就是一种境界。

诗的妙处就在于富于暗示,能使人引起许多想象,得到许多意思。诗和其他艺术一样,主要是表达情感的,是一种情感语言,因此,不能用那些抽象的概念去表现。诗就其本质而言,是欣赏的、鉴赏的,能使人得到一种快乐。这就是许多哲学家所说的美。照冯友兰先生的说法,美可以是一种境界,而这种境界与哲学所说的境界是相通的,或者不如说,是用诗的形式、诗的语言,表达了哲学所说的境界。这样的诗就是“进于道底诗”。他举出历史上的一些著名诗人的诗篇说明了这一点。陶渊明见南山、飞鸟而有“欲辨已忘言”之句,表现了不可感觉不可思议的“浑然大全”。陈子昂由我与古人、后人诸事实,显示“念天地之悠悠”的情境,将宇宙作一无穷之变而“观”之,又有“独怆然而涕下”所受的“感动”。李白有“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的百感交集。苏东坡藉大江、明月,以“遨游”、“长终”显示不可感觉的无穷的“道体”。这些都可以看做一种讲形而上学的方法,也可以看做一种表达境界的方式。冯先生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说,讲形而上学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用“长篇大论”的方式,一种是用“名言隽语”的方式,以表达其意思。前者可称为“散文底方式”,后者可称为“诗底方式”[18]。用散文的方式表达意思,凡所应该说的,都已说了,读者不能在所说之外另得到别的意思。用诗的方式表达意思,意思不止于所说者,读者因其“暗示”,可以得到其所说者以外的意思,其中有些可能是说者所“初未料及者”。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了“名言隽语”的方式就是“诗底方式”。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这实际上等于说,中国哲学就是诗性的哲学,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诗性化的生活。这里所说的“诗”是广义的。中国的哲学家,基本上都是用名言隽语的方式表达意思的。这与西方哲学家的论证式的长篇大论有很大的区别。正因为如此,有些西方哲学家如黑格尔,将中国哲学家孔子所说的话称为“格言”。事实当然不是如此,比如孔子的“逝者如斯夫”,就是用诗的方式讲哲学。不过,在冯先生看来,这个区别也有相对的意义。就中国而言,庄子可以说是用诗的方式表达意思,郭象的庄子注,如果与庄子比较,则可以说是用散文的方式表达意思。但是,如果将中国哲学史与西方哲学史比较,则郭象所用的方式,还是名言隽语的方式。他认为,“这是中国以前底大多数底哲学家所用底方式”[19]。所谓“大多数”,意思是中国也有用长篇大论的方式的哲学家,但这只是极少数,究竟是哪些哲学家,冯先生没有说。如果在中国哲学史上很难找到这样的哲学,那么,像冯先生这样的当代哲学家,就是这样的哲学家。不过,冯先生不仅不否定“名言隽语”即“诗底方式”的作用,而且提倡用这种方式。他认为,在西方也有用名言隽语的方式写作的,维特根斯坦就是一个。

诗是艺术,不过是用语言表达的艺术,艺术还有许多种类。凡艺术包括诗都有共同的作用。冯先生在《新理学?艺术》中说,艺术对于人的力量是“感动”。“所谓感动者,即使人能感觉一种境界,并激发其心,使之有与之相应之一种情。”[20]“感动”就是指情感而言的,但是能使人感觉一种“境界”,这就不是普通所谓情感。感觉并不是概念认识,却能达到一种境界,并能激发人心而有一种与此相应的情感,这种情感显然具有超越意义。这正是哲学所要解决的,因为哲学就是提高人的境界。艺术不能使人知,但是能够使人觉,即他所说的“觉解”中的觉。人的自觉是非常可贵的,人有了自觉,不仅能成为道德高尚的人,而且能成为人格美的人,感受道生命的快乐的人。这就是他所说的哲学不仅能使人“有理智底了解”,而且“有情感上底满足”的意义所在。

因此,这不只是方法的问题,更是人生的问题,精神境界的问题。《南渡集》中有《论风流》一文,就是讨论人格美的,也是讲精神境界的。冯先生对美有一基本看法,就是“美涵有人的赏识”,因而具有主观的成分,或者说,“凡能使人有某种快感的性质是美”,“快感”也有主观的成分。这所谓“主观”,主要是指情感感受和体验,而不是指认识(他不否定美的有一定的标底,在此不论)。但要问什么是美,却是语言不能表达的。风流是一种美,即人格美,“所以什么是可以称为风流底性质的内容,也是不能用语言传达底”[21]。这里所说的“语言”,是指概念语言,不是任何语言,“名言隽语”就是表达风流的语言。过去所谓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就是用“名言隽语”说话的。

风流作为一种人格美,有其构成条件,冯先生从四个方面说明了他的构成条件,其中既有认识问题,又有情感问题,既有方法问题,又有存在问题,但都是从美的角度讲精神境界的。比如就第一点说,真风流的人,必有“玄心”。“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底人必须无我。”[22]“无我”是从情感上说,即“有情而无我”。“无我”之情,就是超越自我的情感,并不是真无情。就第二点说,真风流的人,必须有“洞见”。“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底对于真理的认识。”[23] 所谓直觉,从方法上讲,是“名言隽语”,从境界上讲,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其真理是人生的真理。就第三点说,真风流的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24] 这就是说,美是具有感性特征的,但其中又有很深的意味,这种意味,就是所达到的境界,故称之为“妙赏”,可谓“妙不可言”。第四点是专讲情感的。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可谓“一往情深”。在我看来,“深情”和“玄心”实际是相通的,前者是从情上说,后者是从心上说的,心虽然可以兼情而不止于情,但在这里主要是指情而言的。由于真风流的人有玄心而能超越自我,即有情而无我,他的深情就不是关乎自己的,不是对他自己的嗟叹,而是“对宇宙人生底情感”。“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他对万物,都有一种深厚底同情。”[25] 这实际上是一种仁者的情怀,是仁者“以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因此,他不仅讨论了魏晋名士的风流,而且讨论到宋儒特别是程明道的境界,即“风流人豪”。

这并不奇怪。冯先生在讲中国哲学史时,称玄学家为“新道家”,称道学家(即理学家)为“新儒家”。但是,就整个中国哲学史而言,他们有相通之处,作为接着中国哲学史讲哲学的冯先生,更是要“会通”各家。以上所说,就是一例。他从美的境界说到仁的境界,最后归到他所说的天地境界,以对万物的“深厚同情”为人生的最高追求,足以说明他对情感的重视。在这种境界中,真善美实际上得到了统一。

冯先生的哲学的最大特点,是引入了西方的理性主义,但是,他看到了理性的限制。不离理性而又超越理性,这才是他的哲学的根本宗旨。就此而言,情感与理性各有其地位与作用,并不构成矛盾。就其终极理念而言,情感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这就是最终实现对万物有深厚同情、与万物痛痒相关的“万物一体”亦即“自同于大全”的境界。这也是冯先生只讲哲学而不讲宗教、或以哲学代宗教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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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冯友兰:《冯友兰作品精选》(《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南渡集》),三联书店2007年版。

[2] 冯友兰:《南渡集?论民族哲学》,《三松堂全集》(以下简称《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五卷,第273页。

[3]《全集》,第八卷,第15页。

[4]《全集》,第五卷,第276页。

[5]《全集》,第五卷,第278页。

[6] 金岳霖:《论道》,商务印书馆1987版,第17页。

[7] 金岳霖:《论道》,第16页。

[8] 金岳霖:《论道》,第17页。

[9] 冯友兰:《新原人?觉解》,《全集》,第四卷,第472页。

[10] 冯友兰:《新原人?道德》,《全集》,第四卷,第555页。

[11] 冯友兰:《新世训?尊德性》,《全集》,第四卷,第351页。

[12] 冯友兰:《新原人?道德》,《全集》,第四卷,第552页。

[13] 冯友兰:《新原人?道德》,《全集》,第四卷,第551页。

[14] 冯友兰:《新原人?道德》,《全集》,第四卷,第552页。

[15] 冯友兰:《新原人?道德》,《全集》,第四卷,第552页。

[16] 冯友兰:《新原人?道德》,《全集》,第四卷,第186页。

[17]《全集》,第五卷,第232页。

[18]《全集》,第五卷,第234页。

[19]《全集》,第五卷,第234页。

[20]《全集》,第四卷,第163页。

[21]《全集》,第五卷,第310页。

[22]《全集》,第五卷,第331页。

[23]《全集》,第五卷,第312页。

[24]《全集》,第五卷,第312页。

[25]《全集》,第五卷,第3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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