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乡约、乡学与“主善”的“孔家生活”
从1840 的鸦片战争直到梁漱溟生活的年代,中国经过了数千年从未有过历史“变局”,这就是世界进入了以市场、资本为特征“现代”世界,每个民族都面临着文化更新与社会转型的重大考验。因此,农业中国如果要在此“现代”世界求得生存的权利,就要适合“世界”,从根本上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与生产方式。这里,文化就是“方式”的精神沉淀,并用这个国家的宗教与哲学表达出来。在中国,儒家思想就是亚洲式的生产与生活“方式”的集中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族与国家的进步也就是文化的进步。梁漱溟认识到这一点,他认为近百年中国的失败,是文化上的失败,民族复兴,有待于文化之重新建造,民族复兴之关键在于文化之重建。23中国如果要在政治上找出路,就必须在文化上找出路,经济上找出路,问题也是文化。那么,到哪里去找这个文化的出路呢?梁漱溟说:一切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固有文化”,否则中国的出路“必无法找寻得出”。中国人要走的是“自家的路”,不是旁人的路。西方的路明确是走不通的,这个文化“一面制造罪恶,一面更妨碍人类美德的发挥”。24
梁漱溟借鉴中国传统的“乡约”文化,设计农村社会的基层组织——“乡农学校”。“乡农学校”由四部分人构成:校董会(日常行政管理),校长(监督、训导),教员(外来者),学生(全体乡民)。除教员外,乡农学校的成员都是当地的居民。这样的“乡学”有两个功能,第一具有教育的功能,第二具有组织的功能。教育的目的乃是改造乡村文化,乡村文化的改造有了希望,中国文化改造即可迎刃而解。
“单靠乡村人自己是解决不了乡村问题的,因为乡村人对于问题只能直觉的感觉到,而对于问题的来源他不能了解认识。”乡村的文化改造是“外面”来的,“是通过外界的力量引进来的”,新文化无法从“自己的土地上生长出来”。梁漱溟的“外面”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外国的“外面”,一个是乡村以外的“外面”。这里说的“外面”,不是外国,而是他自己,以及他所带领的团队。他们是“有知识、有眼光、有新方法、新的技术(这些都是乡村人所没有的)的人”,而农民则不是。他感慨道: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孔子人们羞涩不能出口。“孔子之真若非我出头倡导,可有那个出头?这是迫得我自己来做孔家生活的缘故。”他的孔子生活即是主“善”的生活。梁漱溟乡村建设思想纵有千头万绪,“善”是精神源头。他要农民去过孔子的生活也就是去过“善”的生活。他要把握一个“善”字,去做乡村教育的总纲领。
他的主善的思想体现于他的名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他在书中指证,西方文化是主利的文化,东方文化则是主善的文化,这是中国文化本质与文化制度的根基,也是中国社会经济制度的根基。梁漱溟在这样的判断之上,形成他的儒家“社会主义”思想。他认为中国主善的思想存在于古代“乡约”中,这其中“有一个标准的礼俗”。在这“礼俗”中,“善是一个无穷的时时在开展中的”。善,将在他设计的“新社会”中得到“永远的开展”,从而形成新社会的道德基础与精神动力。
他认为,善是东方人的“道德”本能,意识到这个本能与意识不到这个本能,结果不一样。认识不到,就会出现“人性本恶”的误识,结果对中国的文化国情也误识了,对中国的制度设想也发生错误。错误的“人性”判断是错误的制度设想的思想本原。意识到人性本善则有“社会主义”的制度设想,意识不到必做出资本主义的制度设想。善,即是“主公弃私”,即是公与私“利益之间关系”的调适,即是“个人”与“组织”相处时,绝对地舍弃“个人”,随时“意识到组织的需要”。
善,是人生的本能,但可惜的是它总在后天中“湮没”,因此它又是“潜藏的本能”。梁漱溟不辞辛苦来到“乡下”,就是要把农民的善的“潜能”,明明白白地激发出来,让“乡下人”“每人心中都明白,则你作这件事如果作的不合理,自己固然明白,人家也明白”。25亚当·斯密在写作《国富论》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人的精神本质有着两方面的体现——善与恶,这两个本质是分离又结合的,是对抗又融合的,由此形成人类的完整人格。在对人类本性进行考察的时候,既要承认其善的一面,又要认可其恶的一面。也就是这个原因,亚当·斯密在完成《国富论》之后,又发表《道德情操论》。他不回避“恶”即人的自利性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他承认人皆有的自利性可以成为现代“理性经济人格”的基础。这样的“合理性”人格,成为市场有效运作的精神杠杆。梁漱溟的思路与亚当·斯密有违,他确认人的“自利”性,是后天的“沾染”,而非先天的“本能”。他否认人的“自利”品格存在的客观性与合理性,也不明晓人的“自利“性格,乃是在“自身发展”与“种群发展”发展过程中“自然选择”的结果。个人因“自利”而“自助”,达到个体的保存与发展。民族因自利而“自救”,达到民族的保存与发展。自利的“本体”的“恶”,最后引出“客体”的“善”。
因为仅是标榜一个善,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总是“动”不起来。他有点悲哀:“我不是说经济不要紧,也不是说利不足以动乡下人,我正是说你在这里动他,他当然有点动,而终归动不起来”。他不承认群众的动员,有其内在的规律,他不对农民的实际需要与具体利益作切实的研究,又何能把群众“动”得起来。梁漱溟本人是一名“君子”,君子不求利,这一点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他以“君子”之心作全社会的“动员”,则肯定会遇到问题。他看不到这一点,他的“君子”之心很执拗,甚而有点不耐烦,于是就把自己的教育对象——农民,直呼为“乡下人”。不过,他还是四处游说:不要以利诱乡下人,应当从根本上复苏农民的精神,发动其进取之心,才有办法。自然,究其结果,梁漱溟也拿不出其他什么办法。他的乡村建设结果是失败的,留下的是他的高岸、执著与“悲壮”。 26
余论
人类在其历史进化的过程中,所经历的首先是“丛林社会”,人们以血缘氏族公社的形式生活在“丛林”中,以采集与狩猎为生,实行财产的公有。然后是“土地社会”,人们从依赖丛林而生,转而依靠“土地”而生。自然自足,分散独立的小农经济是这个社会的基本特点。这个社会也称“农业社会”。此后人们又从“土地”走向“市场”,工业与市场文明的序幕由此揭开。此为“市场社会”,也可称“工商社会”。人类的社会形式,从“丛林”到“土地”,又到“市场”。人类的生产方式从“采集”到“农业”,又到“工商”,这是人类进步,艰难攀升的必由途径。倘使一个民族在任一文明的“驿站”驻立不前,即有可能因停滞而落伍,因落伍而消亡。这是一条历史的规则。
到达“工商社会”之后,历史不会“终止”,进而走向社会主义。然而纵然是社会主义,依然与“工商社会”有着不可骤然分割的联系。马克思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中论述,凡是落后国家(这里也包括俄国)在其进入社会主义之后,必须注意的是要把“工商社会”的“一切肯定的成就”运用到心的制度中来。这个“肯定的成就”,第一是“工商社会”的工业大生产与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巨大的生产力;第二是“工商社会”长期积累的,已被历史证实的,远大于封建农业生产方式的“市场”经验。马克思说,落后国家的社会主义应该把发展生产力设定为中心任务与核心本质,应该“能够以应用机器的大农业来逐步代替小地块耕作”。他还说,既然“工商社会”已经创造了一个以交换机构、银行、信用公司等为代表的宏伟精密且卓有成效的市场机制,那么能不能“把西方需要几个世纪才建立起来的一整套交换机构〈银行、信用公司等等〉一下子就引进到自己这里来”。这样,落后国家一旦实现社会主义,就“能够成为现代社会所趋向的那种经济制度的直接出发点”。27邓小平对马克思的理论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与发展,他指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发展生产力”,又提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明确指出商品市场制度在初级社会主义阶段的重要作用。
这一百年来,中国围绕以何“立国”,发生两条道路的大争论。其一是农业立国的道路,反对工商与市场,固守“农业中国”的自然经济。其二是工商立国的道路,不排斥市场与资本,发展工商,以求强国之道。第二条道路反映中国人明识规则,趋应时代的理性历史观。在此同时,中国人还围绕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展开讨论,事实已经证明,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合理运用市场经济制度及一切人类文明的“肯定的成就”,充分发展生产力,坚持“强国之道”,以求“强国富民”,这才是真实可行的社会主义。
梁漱溟以中国属“村落社会”性质为理由,反对“资本”,质疑“市场”;反思“强国之道”,力主“农业立国”;阐扬“乡学”的传统,倡导“孔家生活”,都说明他对上述第二条道路存有异议,而成为第一条道路的策议者与实践者。他主张的“社会主义”,忽略生产力的发展,淡漠“强国富民”的目标,撇弃“工商社会”的“肯定的成就”。他着力描述的“社会主义”实为美丽空阔的乌有之乡。
当然,若对梁漱溟一生言行作更深切的省察,依然可以发现思想的亮光。他关心中国的前途与命运,为社会的发展出谋划策,对“资本”的针砭入木三分。尤其是他对中国农村的观察细致入微,为对其作改造与建设,身体力行,精神感人。梁漱溟一生实践深思,无论其成功与失败,经验与教训,都可以为当下中国稳定的发展与和谐的进步提供有益的借鉴。
注释:
1李凌己编:《梁漱溟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116页。
2、5、6、8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一名中国民族之前途》,乡村书店出版社1939年版,第26、413、413、414页。
3、7 、9、10、24、25、26引艾恺:《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5、154、154、154、154、151、157页。
4、17、18、19 梁漱溟:《中国社会构造》引李凌己编:《梁漱溟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117、117、117、149页。
11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0页。
12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2页。
13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544 页。
14、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版,第503、503页。
15《俄国民粹派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99页。
16毛泽东:《井冈山的斗争》,《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68页。
20《< 史记·货殖列传>今义》第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页。
22恩格斯:《卡·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书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96页。
23梁漱溟:《由乡村建设以复兴民族案》,《乡村建设论文集》,乡村书店1938年版,第52、53页。
27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初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