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5日凌晨,一生勤劳的父亲溘然与世长辞了。此前的几天里,他正忙于接洽确定两部著作的出版事宜:《中国现代文学史》日文译本已定稿,将由日本白帝社出版;长篇小说三部曲《自由大路》(《东镇》、《南城》、《北郊》)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已收到合同文本。这两部书都是他长年的呕心沥血之作,如今,与两家出版社洽谈顺利,新作即将面世,因此,他兴致勃勃,不时与家人、朋友和学生分享不尽的喜悦。谁知天不留人,他不能亲眼见到自己这两部著作问世了,不能亲自在这两部著作上签名赠送大家了,我们也不能举杯向他祝贺了。此刻,我们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父亲是我国近年来颇有影响力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专家,兼治欧美文学史和比较文学。他1940年12月出生于吉林省扶余县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少年在贫穷动乱的年代里艰难求学。1960年考入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发愤苦读,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1975年调入北京语言大学任教,2000年从教授岗位光荣退休。在北语任教期间,父亲主讲课程横跨外国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两个领域,为学校这两个学科的建设,尤其是硕士、博士学位申请授权工作,提供了重要学术支持。2000年荣休后,他仍把很多精力投入到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的培养上。他主讲的现当代文学史课,推陈出新,在充分批判吸收既有学术成果的基础上,进行学术创新。他讲“外国文学”,主要内容是他的《十九世纪欧美文学史论》;他讲“中国现代文学”,主要内容是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他讲“中国当代文学”,主要内容是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在世界文学视野中》。由此可见,他将教学与科研融为一体。他是教书育人的典范,在教学中鼓励学生独立思考,坚守人文精神,推崇民族文化,并且身体力行,由此而熏陶学生的人格。他循循善诱,有教无类,深受学生爱戴。至今一些三十年前的老学生,分布在各行各业,还与他保持着师生之谊或学术联系,一些远在外地的学生也常常来看望他。
父亲生前出版专著4部,发表论文数十篇,内容横跨中西文学。他的代表作有三种:他早年主攻欧美文学,出版了专著《十九世纪欧美文学史论》,观点新,内容新,体例新。论托尔斯泰,对其《战争与和平》的思想和艺术推崇备至,盛赞是一部俄罗斯民族的伟大史诗;论萨特,指出其“他人就是地狱”本意是强调独立精神,而不是人们误解的极端个人主义,从其存在主义中发掘出光芒四射的人文精神。这些观点和见解,明显突破了当时我国外国文学研究领域人云亦云的僵化观念,令人耳目一新。《十九世纪欧美文学史论》出版后,受到同行学者的赞誉和好评。他本可驾轻就熟地在欧美文学研究的领域施展才华,更上一层楼。然而,他的欧美文学研究是为中国文学研究设置的学术背景,他的更高学术目标在中国文学研究。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副标题是“在世界文学视野中”,可见一斑。2007年出版《中国现代文学史》,一扫桎梏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范式,对胡适、林语堂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民族主义精神作了较高评价;论证老舍的《四世同堂》是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媲美的中华民族史诗,指出小说中齐家四代人表现出来的风骨和气节,正是我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源泉,从而论定《四世同堂》代表着我国二十世纪文学的最高成就;论抗战文学,他批驳了对“国防文学”的各种歪曲和误解,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很快就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关注。日本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伊藤敬一先生亲自组织翻译此书。《中国当代文学史——在世界文学视野中》在他荣休之后出版。书中精彩纷呈,仅举两例:一是论定莫言的一系列作品构筑了他自己的艺术世界,努力寻找现代人类的精神家园,众所周知,2012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一是高度评价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陈忠实的《白鹿原》的文学价值,认为这两部作品上承老舍的《四世同堂》,在文学史上也具备民族史诗价值。现在看来,当年这些成果富有开创性和前瞻性。
《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当代文学史——在世界文学视野中》是姊妹篇,是用比较文学的眼光和方法解读中国文学的,一俟发表,就为外国学者关注和推崇。《中国当代文学史——在世界文学视野中》的日译本已经出版;《中国现代文学史》由前日本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伊藤敬一先生主持翻译。译稿完成后,伊藤敬一先生连续重病未能及时出版,现在他已米寿(88岁),重病稍愈,便迅速敲定了出版事宜,日文译本年内将会问世。该书目前还在美国由中欧文化部组织英文翻译。
评论新中国成立以来重要文学思潮以及重大历史事件的专著《中国在路上》在父亲逝世前十几天已经杀青。当时他告诉我们,这部书稿是他献给祖国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庆典的礼物,是他坚持一生的文学思想的结晶。我们一定努力争取实现父亲的遗愿,争取让父亲的最后一部书稿早日出版问世。
父亲视文学为生命,向往用人生领悟文学。他热爱那些创作出伟大作品的作家,自己晚年也加入了作家行列。我们了解到,他用了10余年完成了长篇三部曲《自由大路》(《东镇》、《南城》、《北郊》),商定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如今出版合同已收到,但为作家的父亲未来得及签字就走了,我们痛心不已。以他深厚的生活积累,对社会和人生透彻的观察,远大的文学理想和抱负,我们相信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教授,还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父亲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这和他在学术研究中高度赞扬爱国主义和民族精神是一致的。他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尊崇孔子,践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他出身贫苦,自幼立志求学,历尽坎坷。学有所成后,不追求功名利禄,视学术为生命,一生沉浸在学术中。他时常告诫劝勉学生的一句话是“一天也不能耽误”。他自己做到了,所以他取得了无愧于一生的学术成就。他的学术成果近二十年来才逐渐为学界所重视。在这个过程中,无论外界冷暖,他都淡然置之。而今,两部中国文学史著作日译本的出版和付印,或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父亲秉承孔子“仁者爱人”的思想,爱亲人,爱学生,爱朋友。他和学生的关系十分亲密,对每个学生都细致了解和亲切关怀。有些学生对父母都不愿讲的话,乐意讲给他听,希望得到他的教诲。多年来,许多毕业二三十年的老学生还和他保持着密切联系,师生之谊深厚。父亲和我们全家都很珍视这种珍贵情谊。他在人际交往中,不势利,无贵贱,平等待人,“穷达均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这次,他不幸遽然离世,有外地的朋友从工厂、田间赶来为他守夜;有已毕业离校的学生在他家的楼道里失声痛哭。
父亲亲情浓郁,热爱家人,秉承中国文化“耕读传家”、“诗礼传家”的传统,为子孝,为夫敬,为父慈。给长辈定期寄去慰问金,对儿孙关怀备至。父亲撑着雨伞、推着自行车在车站接外孙女放学的情景,我们仍历历在目。而今儿孙们再也见不到时常在楼下迎候他们回家的慈祥的身影了。
父亲爱自然,爱生灵,悲天悯人,常将路边被遗弃的病残的小猫小狗捧回家救治,把被暴雨打落巢的鸟雀救活放生,每天整理浇灌门前楼后的花草。如今郁郁葱葱的花草也失去了一位呵护它们的长者。
父亲爱草原,爱蒙古歌,每逢亲友聚会,总是纵情高歌,可惜以后再也听不到父亲浑厚深情的歌声了……愿悠扬苍劲的长调陪伴父亲的灵魂走向高空、走向天堂。
古人云“三不朽”,是谓“立德,立功,立言”。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父亲生前已“立言”,且流传海外。今天,这么多亲朋聚拢这里为他送行,亦是功德圆满。我们永远铭记各位亲朋对父亲的深情厚谊!
愿父亲的学术精神和道德力量千古不朽!
愿父亲安息!
子:郑缅之 媳:吕京京
女:郑叶青 婿:杨晓明
泣叩
注:本文是2015年9月9日在父亲追悼会上散发给来宾的悼词。在写作过程中得到父亲的同学挚友人文学院张希峰教授的指导和帮助,发表时文字有所改动。其中关于父亲一生的教学活动和学术研究部分,大多出自他的追忆和评述。人文学院李玲教授、郭风岚教授也提出了宝贵意见和建议。在此一并表示谢意!
郑万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