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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汉学对话——张隆溪访谈录(一)

发布时间:2009-01-12  新闻来源:艺术研究 提供 

编者按:2007年6月27日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香港城市大学比较文学与翻译讲座教授张隆溪先生,与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所王炎副教授做了一个对话,就北美汉学的历史和现状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讨论,不仅全面介绍了海外汉学界的状况和存在的种种问题,而且也为国内比较文学和外国文学界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王炎:张先生,您从1983年到1998年间有16年在美国学习、工作,曾在加州大学教学也近10年,对美国汉学和东亚研究的状况一定有很深入的认识。您能否先就汉学和东亚研究的总体情况做一个概括?

   张隆溪:其实我过去在中国的时候并没有念过汉学家的书,只大概知道一些,但没有认真读过。去美国后我做比较方面的研究,教书也是比较文学课程,没有在东亚系工作过。不过在美国这个大环境里,我的兴趣主要是在东西方文学和文学理论,以及东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因此会涉及到西方人怎么看中国的问题,涉及西方学术界对中国的研究,这就是所谓汉学或中国学。

   我去美国以后,对美国汉学有了初步的了解,也与很多教中国文学和研究中国问题的教授接触。比方说在哈佛就有史华慈,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学者。还与欧文(也译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接触很多,一起讨论中国诗歌。我还熟悉其他许多大学的汉学家,应该说对美国汉学有基本的了解。同时也读了不少汉学研究的著作,包括一些欧洲学者的书,比如法国学者讨论中国问题的著作。读后我有一个感觉,汉学家确实在介绍中国的经典、中国文学和文化方面,对西方世界做出了很大贡献。比如上面提到的欧文,虽然他有些观点我不能赞同,但有一点我很佩服,就是他很用功,也确实在介绍中国文学和文化方面给西方读者做了很大贡献。比方说他参与编撰《诺顿世界文学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较早的版本主要是欧洲文学为主,很少涉及非西方文学。而新近的版本增加了大量介绍中国、日本和印度文学的篇幅,特别着重介绍中国文学。这是欧文的贡献,因为他参与了《诺顿世界文学选集》的工作,翻译了不少中国诗歌介绍给英语读者。但严格来讲,包括欧文在内的不少汉学家,对中国文学、语言和整个中国传统的看法是有问题的。

   基本问题在于西方人看中国时,往往把中国看成西方的对立面。他们研究中国的兴趣,恰恰源于中国与西方的不同。法国有个汉学家叫佛朗索瓦?于连,他曾说研究中国的目的是要回到西方的自我,因为中国提供了一个从外部观察西方的最好镜子。伊斯兰文明和印度文明都曾与西方有过接触,而以前中国与西方完全隔绝,比如中国与希腊没有任何接触,因此中国就在很多方面完全不一样。这句话虽然是对的,但正因为他把中国作镜子来反照自己,中国也就被当成了西方的反面,这样一来,他总试图在中国文化里寻找西方没有的或正好相反的东西。有这样预先固定的框架,汉学家往往会过分强调中西方的差异。我觉得不应该把文化差异绝对化,说中国有这个,或西方没有那个,汉学家的问题往往就在这里。如果从历史上追溯,把东西差异绝对化的问题可以回溯到早期传教士到中国,即17到18世纪所谓的“礼仪之争”。

   16世纪发现美洲新大陆后,西方殖民者在美洲采取非常激烈的手段,对印第安人要么征服,要么强迫他们皈依基督教,要么干脆消灭掉。这时利玛窦到明朝末年的中国,发现中国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当时在西班牙宫廷里,曾有人向菲利普二世和伊莎贝尔女王建议,要用美洲的方式对付中国人,把基督教绝对地强加给中国人,如果不服从就杀掉。但利玛窦发现中国有很长的历史、高度发达的文明,中国人数也很多,根本不可能用美洲的方式来在中国传教。所以他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也就是所谓“适应策略”。利玛窦开始学习中文,用中文写了很多书,包括一部非常有趣的叫《交友论》。在当时很多西方人完全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下,而且在西方世界开始殖民扩张的历史时期,他写这本书恰恰表现出另外一种对中国的认识。他还用中文写基督教义,即《天主实义》这本书。利玛窦知道中国有高度发展的文化,为了适应策略,他尽可能把中国文化解释得与西方基督教文化相通或者近似。因此,耶稣会教士对中国文化在欧洲的传播,起了很大作用。他们还把许多中国经典翻译成拉丁文和许多其他文字,写了很多书信,生动地描绘了中国的形象。

   16世纪的中国与当时欧洲发展的程度相比,一点也不差。郑和的船队比哥伦布的船要大得多,当时中国社会和科学技术的发展程度,也不明显亚于欧洲。甚至在很多方面,还要比欧洲先进一些。所以不是我们在20世纪所认为的那样,中国是第三世界国家,欧洲是第一世界。这个观念只不过是在近一、二百年中才逐渐形成,而从16世纪到康熙时代都不是这样。利玛窦去世以后,由于不同教派之间的竞争,尤其是“多明我会”(利玛窦是耶稣会)中许多教士质疑:利玛窦是不是对中国文化和语言让步太多了?其实,这个争论也发生在耶稣会内部,如继承利玛窦在华传教的耶稣会教士龙华民,就与利玛窦的观点相反,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之争”。主要争论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已经皈依基督教的中国人还能不能祭祖或祭孔?依照中国传统,清明扫墓、祭祖宗牌位,或到孔庙祭孔子等,都被教士们视为宗教活动。而基督教徒只能承认基督教的神为唯一的神,所以祭祖、祭孔是异教活动。如何看待中国的祭孔、祭祖?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宗教情结?有耶稣会教士认为那不是宗教现象,而是中国人尊重自己的祖先,完全是一种人伦关系,不是人神之间的敬畏。反对者则认为这些都是宗教活动,不能允许,因为一旦皈依基督教,就只能敬拜基督上帝,不能崇拜其他偶像。

   另外还有个很有趣的问题,就是所谓“术语之争”。因为中国是个异教国家,汉语也是异教语言,那么,异教语言怎么可能表达基督教观念?例如,利玛窦在中国古籍里找到了“神”、“上帝”和“天主”这些概念,并认为可以用它们翻译拉丁语中的“Deus”(神)的含义。反对他的“适应策略”的教士们,却坚持认为,异教语言不能翻译和表达基督精神,所以皈依基督教的中国人在布道时,不能讲“上帝”、“神”等中文词,而应该用“杜斯”,“杜斯”即拉丁语Deus的音译。我认为这些教士是“纯粹主义派”(purists),圣经本来并不是拉丁文写的呀。我们知道《旧约》用希伯来文、《新约》用希腊文写成。只是就天主教教会而言,拉丁语就是上帝说话的语言,这是非常可笑的。他们自己也是读翻译的本子,而不是原文。

   由于这个争论,有许多大问题就出现了。在“礼仪之争”中,天主教强硬的“纯粹主义派”教条地认为中国是异教国家,中国人只重物质而没有精神生活,因而不能理解基督教的精神层面;中国人的语言没有语法,中国人的思维没有抽象能力等,这一系列中西对立的范畴,就在那个时候提了出来。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后来的汉学家们、也包括很多当代汉学家,就像赛义德在《东方主义》里讲的,他们想象的东方并不是真正的东方,而是为了认识自我,去寻找他者作为对立面,从而塑造出的东方形象。我认为赛义德讲得非常透彻,当然,国内介绍东方主义时却走向另一个极端,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有些汉学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们认为赛义德讲的是中东和阿拉伯文化,并因为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有长期的冲突(如中世纪的十字军东征等),所以这样讲阿拉伯世界还可以;但是中国与西方没有那样的冲突,赛义德的观点也因此不适用于中国研究。我认为这是一种辩解。虽然不能简单机械地套用东方主义,但当西方人讲非西方世界时——无论那是非洲、阿拉伯、埃及、中国或印度,在有一点上是共通的,那就是西方在自我认识的过程中,构建出他者的形象。

   但我同时反对中国一些学者把东方主义拿来,好像中国的问题都是西方帝国主义的压迫和霸权造成的,这是对赛义德的误解,把东方主义变成一种民族主义的东西。赛义德对此有充分的警惕,《东方主义》再版时,他曾写过一篇很长的跋,就因为这本书在中东引起了很坏的影响,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用它作为攻击西方的工具。赛义德的原意并非如此,他既反对西方歪曲东方,也决不愿与原教旨主义站在一起。赛义德是位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不愿意站在任何意识形态和权力的一方。所以有段时间,赛义德的书在巴勒斯坦被禁。中国一些所谓的“后学”者,一味强调这本书如何反对西方,其实远非那么简单。话又说回来了,当年传教士在“礼仪之争”中讨论的问题,有些还在今天的汉学研究中争论。从有些汉学家继续把中国看成他者这个角度上说,汉学仍旧存在许多问题。正因为在美国看到汉学著作中的问题,我才在跨文化研究中,反对把中国当做西方的负面和他者,强调东西方文化可以比较的契合之处。在国际语境中应该有这样的声音,所以,我在英文著作里基本上是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王炎:您把汉学研究的发生追溯到传教士,并分析了汉学领域中常出现的将中国“对象化”和“他者化”的问题,并在历史上的“礼仪之争”中找到问题的源头。我还想到个问题,在今天的北美学院体制中,一个与汉学密不可分,同时又比汉学晚近的学科,即所谓“亚洲研究”(Asian studies)。作为一个独立学科,它往往在美国大学建制中作为独立的院系。这个学科的建立过程与朝鲜战争、越战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不是说美国的中国研究又带上了政治意识形态的色彩呢?

   张隆溪:对。这就是美国所谓的“区域研究”(area studies)。“区域研究”确实与冷战背景有关系。当时美国政府的考虑,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讲就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中国作为共产党国家,在当时是美国的对立面。为了研究敌人,美国就要研究中国。所以,当时的背景确实有这样一个意识形态做支撑。他们主观的想法是:通过对日本和中国的研究,希望能够提供对东方战略决策的咨询。事实上,有些学者也正是这样做的。比如,当时有个“G.I. Bill”,让二战退伍军人到大学里学习,因此,许多研究日本和中国的学者就有这样的背景。他们有些人之前在军队服役时,做日军密码破译工作,后来竟成为很好的学者。他们曾成功破译过日本机密,非常厉害。起初这当然是美国国务院或中央情报局的设计,但是学习和研究、尤其是认真的人文研究,会产生自己的效果,事后可能与初始动机并不相符。好像是英国哲学家培根说过:你研究一个东西,往往就会同情和欣赏它。所以好多研究中国的学者利用当时的机会学会中文,哪怕本来的意图是研究敌人的语言,但恰好处在1960年代,即美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持自我批评态度的时期,这时反而对中国产生强烈的好感,希望去研究和认识它。比如像林培瑞(Perry Link),他原来在伯克利加州大学时是个激进的学生,非常反感美国那一套,就研究中国,后来成为汉学家。很多汉学家都有这样的经历。

   “区域研究”确实有这样一个政治意识形态背景和起源,但是培养出来的人不见得就是为中央情报局服务,应该区别这一点。很多学者进入认真的学术研究后,对中国反而产生非常深的感情。

   王炎:从汉学家把中国“对象化”,到后来美国“区域研究”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的渗入,当这两种思潮交织在一起,会不会使美国汉学或“区域研究”领域产生更多的偏见,比传统海外汉学更加复杂?

   张隆溪:我个人感觉,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不是很大,这与美国大学的性质很有关系。美国大学里,特别是像哈佛、耶鲁、斯坦福这样的一流大学,一个教授或一个研究者很难听从政府的官方言论。记得哈佛大学350周年校庆时,播放了哈佛多年来的毕业典礼演说和各种讲话录音。让我非常感动的是1950年代,也就是美国政治上非常压抑的麦卡锡时代,哈佛那时仍有左派思想传播。我听到1950年代一个集会上的讲话录音说:“他们不是要抓红色分子吗?让他们到哈佛校园里来抓吧!”美国大学有自己的警察,外面的警察不能进来,学校有自己独立管辖的范围,我听后非常感动。大学作为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地方,跟社会上一般公众舆论并不完全合拍,而且往往是对立的。在中世纪就有所谓“gown and town”的矛盾,“gown”是学袍,“town”是城市,学袍和城市总是对立的,也就是说,大学知识分子不一定会认同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因此,虽然“区域研究”的设立有冷战背景,学习中文原来是为了解敌方,但是大部分汉学家却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哪怕他们开始时确曾有过这样的动机或目的。作为学者,我很难相信他们会把政治目标当作研究的真正目的。而汉学家表现出的问题,更多不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复杂化,而是源于他们自己的理念和文化承传方面。在“礼仪之争”中出现的问题当然也曾有意识形态的背景,但是根本上还是“精神与物质”、“内在与超越”、“基督教文明与异教文明”等文化范畴的问题,这些问题对当代汉学家的影响更大。当然,汉学家们往往忌讳说自己继承了传教士的传统,但从现在他们讨论的问题上观察,尤其是把中国对象化和他者化的那种研究角度,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与“礼仪之争”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我举个具体的例子,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写过《基督教在中国》,讨论的问题当然是“礼仪之争”中发生的问题。他完全同意坚持教义“纯粹派”的说法,认为利玛窦等人做了过多的让步。认为异教的中国人用的语言和思维方式,都决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因此传教也就不可能成功。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人是另外一种人类。

   王炎:在美国大学东亚系中,学生最常用的读本,在社会史方面有哈佛大学的费正清和耶鲁大学史景迁的中国史,文明史方面有哥伦比亚大学狄百瑞(Wm Theodore de Bary)的著作,思想史方面有史华慈的专著等。您认为这些读本在什么意义上塑造了汉学研究这个学科的发展过程?

   张隆溪:费正清的书就是1970年代柯文(Paul A. Cohen)批评的所谓“冲击与回应”的模式:即西方冲击、中国回应。柯文认为这个模式是西方中心的观点。但是费正清的书在西方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在美国大学里用得很普遍。甚至到了1980年代还用这本教材。我们不能完全否定这个教材,它有很丰富的材料。当时费正清编这本教材时,有很多中国学者与他合作,比如邓嗣禹等。这些中国学者的学问非常好,把中国历史从古代到近代讲得很清楚。但在近代历史方面,确实存在着过分强调西方冲击的问题。不过作为基本教材,它能让学生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有个基本的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它还是有贡献的。现在大家对这本书有批评,学生也可以听到别的声音了,如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就批评费正清的西方中心观点。另外狄百瑞编的书比较注重儒家传统,尤其是新儒家。当然这本书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不过它们代表了美国汉学的趋向。比如杜维明在哈佛非常注重对新儒家的研究,他推动的新儒家在美国产生了很大影响。

   1960年代后美国的学术,对西方持一种自我批判态度,而对东方比较同情,希望了解。恰在这时新儒家提出了注重人与人的关系、注重天人合一、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等,对西方学者产生很大的吸引力。因为他们意识到西方的科学发展、个人主义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儒家提出的观念似乎刚好对症下药。其实,新儒家的观点在1920、30年代就讲过,像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就讲了这套东西,说将来全世界的人都会走儒家的路,孔家的路,中国孔家、儒教提供给世界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我对新儒家抱有怀疑态度,我认为中国传统不应该只是儒家思想,还有道家思想,其实自然主义更多是道家讲的。“天人合一”的概念在汉代结合了阴阳家和道家,而决不是纯粹先秦儒家思想,孔子并没有讲过“天人合一”。汉代思想家如董仲舒等把阴阳五行、道家思想与儒家糅合了起来。尽管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他自己事实上已经与孔子有了很大区别。我们现在都讲“孔子学院”,其实孔子的思想与后来的儒家传统、特别是新儒家有许多不同,其间经过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思想当然是不断发展的。何况孔子与孟子也很不一样,后来人们却常用孟子来解释孔子。儒家传统是很复杂的。我之所以对新儒家批评和怀疑,因为提出新儒家时,是在西方对自我强烈批判这一大背景下,西方人愿意听也喜欢听。比如对西方的“社群主义”哲学,新儒家会说我们早就有了,而你们现在才谈这个问题。西方人也愿意听,但终究有点投其所好,自我陶醉,多少是一种民族主义思想。鲁迅讲过一句话还是对的:多有自满的民族是不幸的,多有自我批判的民族才是强大的。强者往往敢于批判自己的短处,而弱者则掩饰自己的弱点。个人如此,民族也如此。所以我觉得“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说法有问题,21世纪才刚刚开始。重要的是做我们自己的事,真正对世界有贡献,对人类有贡献。21世纪是否是中国人的世纪,等到22世纪再由别人去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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