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做一个梦,梦中的她站在院中葡萄藤下,强烈的光照射着她,在她身后投下阴影。
不知怎的,回想起那时的时光,眼前看到的只是昏黄的影像,像八九十年代的老照片,没有多余的色彩。记得当时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因为堂屋很暗,只有两扇窗,一扇不知为何封死了,另一扇对着一间更加漆黑的杂货屋,所以总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却不愿开灯,因为拉开那昏黄的灯,似乎更加昏暗了。
姥姥总是对我说不要到那间杂货屋里乱逛,我却像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兴奋。终于有一天,我趁着姥姥在天井的大瓷缸前蹲着洗菜时,偷偷地溜进了那间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我曾经幻想里面有蹦跳的僵尸,一进去就会被掐住脖子,动弹不得。或许,那只是一间杂货屋吧,我离开了,只是弥漫起的尘土模糊了我的眼。
姥姥和姥爷经营着一间杂货铺,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卖,我有一次还在柜子上找到了不知什么年代的锈迹斑斑的铜钱。姥姥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但姥爷却很放心地让她在自己去村后小河沟打水时看着小店。算大账她倒算得很准,可一些五毛两毛的小账她却算不准了,于是她就叫我算,我掰着手指头半天算不出来,于是她就从小窗伸出头去,对着窗下流着鼻涕的小孩子说:“拿去吧,不要钱了。”
然而,我对于她的种种记忆中,最浓厚的还是那院子和那葡萄。
姥姥门前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姥姥以前在上面种白菜、种豆角、种萝卜……不过后来姥爷在院子里划了很大一块地盖了一间烧水做饭存柴火的小屋,于是姥姥的院子就小了。那天,姥姥问我想种什么,我说我想种葡萄,姥姥说:“好,那我们就种葡萄。”
于是葡萄爬上了架子。我和姥姥每天都去照看葡萄,我也会趁着姥姥给葡萄浇水的功夫,踩在窗前的青石板上踮起脚尖向姥爷要一角钱一包的小零食,姥爷总是探出头递给我,还不忘偷偷地告诉我:“别让你姥姥看见了。”
我总是问姥姥什么时候葡萄才会熟,她也总是笑着说等我长大了葡萄就熟了。当时,我拉着她的胳膊说“啊啊我好想快点长大”,她用她那干枯开裂的手指戳着我的脑袋,“你长大了,我就老了。”“那我就不要长大了,我想要您陪我一辈子。”然后她就笑了,干枯的手拂过我的头发,发出沙沙的响声,“你妈妈都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还指望我陪你?”
于是葡萄熟了,我也不用踮起脚去接姥爷递过来的零食,她也真的老了。那时候,她总是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扶住腿以便撑起整个身子,颤巍巍地和我走到葡萄架下,她艰难地撑起上身为我摘了一串葡萄,在小水塘里洗净递给我,小水塘里有蚊子的幼虫,它们扭转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跳舞。那时我一边吃着葡萄一边问她:“姥姥,你会陪我一辈子吧?”她却不说话了,于是我也就沉默了。
于是我终于长大了,她却也垮了。于是舅舅打算接她到南京生活,那里风景好、水好、医疗条件也好,总之比这里的一切都要好,她却不愿意走了,但最终还是被车带走了。
后来的后来,姥姥的房子被拆了,伴随着我童年的记忆一起倒塌了。我听说姥姥最近身体也还硬朗,但不知怎的,总是心神不宁。
我想,我一定要牢牢地抓住她,不要让光和黑暗把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