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变化
1978年5月底我接到教育部通知,6月1日到北京语言学院出国人员集训办公室报到,参加出国教师岗前培训。那年教育部共派出32名教师,12名教理化的,20名教汉语的,其中13名来自北京语言学院,他们大部分是教育部出国汉语师资。
此次岗前培训历时一个月。前20天是政治、业务学习,包括体检、置装,后10天组织外出参观,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学习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熟悉我国对重大问题宣传口径,严格遵守外事工作的纪律;业务学习是批判“四人帮”歪曲儒法斗争的谬论,学习《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在首都剧场观看曹禺话剧《雷雨》和《风雪夜归人》。外出参观路线是武汉、长沙、韶山和井冈山。
集训时已告知我去西德一所大学任教,我还同曾在吉林大学教过的一位女学生取得了联系,她正在此校读研。当我们从南方返回北京时,部里通知我情况有变,出国教师名额减少一名,要我先到部里帮忙,九月回原单位,拟翌年暑假再派出,我只好服从组织安排。
二、启程
1979年6月,教育部通知我去尼泊尔加德满都国际语言学院任教,接替已在此校工作三年的北京语言学院丁永寿老师。赴尼前,尼泊尔驻华大使夫妇设家宴为我饯行。
集训办公室的同志为我办好护照,并订好去加德满都的机票,是国航北京飞往仰光的航班(当时没有北京直飞加德满都的航线),早上七点三十分起飞。上了飞机才知道乘坐的机型是三叉戟(trident),后舱(经济舱)的乘客飞往昆明,前舱的乘客飞往仰光。前舱有40多个座位,乘客不足30人。飞机准时起飞。十点半抵达昆明,飞往仰光的乘客下机稍作休息,在机场餐厅吃午饭。屏风内摆放着四张桌子,每桌四菜一汤,米饭、馒头不限量,饭后还端上了一大盘香蕉。
飞机下午三点半到达仰光,在缅甸驻华使馆文化处住了一夜,文化处同志很热情,食堂伙食也不错。
三、学校
加德满都国际语言学院于1961年6月由尼泊尔先王马亨德拉创办,1963年由特里布文大学接管,成为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的分校。
该校位于加德满都市中心的展览路,对面是展览场,节假日即成购物中心,两侧是市政府和法学院。学校不大,没有操场,不挂校牌,有不足一人高的围墙。校舍为两层灰楼,楼上有两个办公室,小的是校长室,大的是会议室,兼作教员休息室,一个电教室,一个阅览室兼作图书馆。楼下除一间为打字室外,其余10间都是教室。
在校学生380多人,大都是在校大学生和常驻尼泊尔的外国人。凡具有大学预科或同等学历的人都可入学,学制一年,一年招收两次新生,缴纳两次学杂费,学完一年课程并考试及格,授予毕业文凭。教职工30余人,其中外国教师7人,两名日本教员,苏联教员、中国教员各一人,均为男性,是政府委派,属援助性质,另三位女性为地方教师。
四、教师
该校是一所业余性质的学校,相当于国内的夜校或补习班。学校采用早晚授课,早上七点至九点为初级班,晚上五点半至七点半为提高班(政府办公时间为上午十时至下午四时半)。一周授课五天,周六、周日不上课。给个别学生辅导,属进修班,一次两小时,学校收费较高。
该校开设英语、德语、日语、法语、俄语、汉语、尼语、印地语、藏语和梵语十个语种,我任教两年期间,藏语和梵语没招生。一般说来,前四个语种学生较多,每学期都有50多个学生。学习汉语的学生10人左右,历届较少,近几年尤甚。多数人认为汉语四声难学,汉字难写也难认,学了用处不大。这里看不到中文书报(书店都是英法文的书),看不到中国电影,找工作更是困难,文革前在中国留学的人也改行了。学别的语种则不同,这里有美国文化中心,法国文化中心,每周都能看到电影和展览,和外国人接触多,当导游可增加收入。我深刻体会到,一种语言的推广,是以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发展的科学技术作为后盾的。
这里学生迟到、旷课比较严重,有的因缺课较多,跟不上进度,就不告而别了。加德满都三天两头停电,影响学生学习兴趣,也影响教学进度。
五、同事
学校有一两个尼语教师,平时打交道的多是校长和几个外国教师,每天见面,课间在一起喝茶聊天,周末、节假日相互问候多有来往,相处融洽。校长40多岁,中等个儿,操一口印度腔调的英语,爱饮酒,喝中国花茶,说话简短幽默,不开长会。我去过他家,四口人,两间房,夫妻一间,两个儿子一间,都不足15平米,妻子能干,独自养300只鸡。他骑摩托车上下班。课间教师喝的咖啡、吃的饼干是几位教师凑钱买的,由德国女教员负责。她长着一张瓜子脸,身材高挑,爱打扮,快人快语,一年暑假从德国探亲回来,挎的手提包,穿的裙子,鞋袜都是刚从德国买回来的。法国女教师20多岁,在巴黎学过汉语,教员是北语的王中华老师,暑假回巴黎还听了朱德熙讲课。她为人热情,曾建议我学法语,还送我一本法语口语,我学了几句也就知难而退了。苏联教员开始是位傲慢的独身女士,后接替她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妻子没有工作,有一女孩,放在亚美尼亚姥姥家照看。他英语不甚流利,彼此交流有些困难,但人很老实,曾设家宴招待校长和外国教员,还送给我一大块黄油。两位日本教员,年长的是大阪人,40多岁,比较古板,话语不多,总是彬彬有礼,带配偶, 但从未谋面,开车上下班。年轻的单身,热情好客,学过汉语,他说老师来自山东青岛,对中国当代文学有兴趣,一次来我住处小坐,送给他一本《人民文学》。我曾听过他初级班的课,教学认真。他外出、上下班都骑摩托车。
六、校庆
学校设备简陋,电教室只有一台幻灯机,四台录音机。仅有一台陈旧的油印机,印出的试卷,字迹模糊。图书馆藏书不足千册,大都是辞书、各国使馆赠送的地理、旅游一类的画册。好多设备都是将就对付,热水器少插头,每次烧水都是工友将两根铜线往插座里插,既费时又不安全。
1981年6月13日是学校20周年校庆,为迎接政府官员和校友,我向校长建议打扫一下校园,教室也该彻底清扫一下,校门口挂上横幅标语,写上庆祝建校20周年字样。校长开始同意,转身又说没钱买布,后一项也就免了。13号那天上午,全校停课,教职工打扫卫生,也真是费了不少劲儿。校园不大,但杂草丛生,脏土纸屑一类垃圾随处堆放。学校旁边住着两户校工家属,平时不收拾院子,门前还有孩子的粪便。我对校长说,平时要教育员工养成卫生的习惯。
校庆大会下午四点开始,到会的多是在校学生和家长,没见几个校友。教育部长、特里布文大学校长与会并讲了话,学生表演了五六个节目,中文班学生唱了《茉莉花》和《我爱北京天安门》两支歌。会后招待客人的是每位一碗奶茶,几块饼干。苏联老师带去一瓶伏特加,德国教员拿来两瓶咖啡,我带去了双喜烟和花茶助兴,宾主边喝边聊。第二天下午,中国使馆文化处来校放映电影《花木兰》招待全校师生。
七、节庆
二月中旬的一天,尼泊尔朋友邀我去城外逛庙会,据说是一个节日,成千上万的人忙不迭地赶到东大庙(basubadi),用圣水洗脚洗头,有的索性浸在河里,洗个痛快。水好像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水不深。一些人远道而来,带着锅、粮油,在角落支锅做饭。他们衣衫褴褛,在火堆边取暖,看来是要在此处过夜;还有一些残疾人躺在路边向行人乞讨,好心人给一把米,几个派散(一毛钱),想不到竟有如此多的乞丐,有人说是从印度那边来的。路两旁摆满地摊,很多人争着买“新都”(一种红颜涂料),点在人的额头上表示吉祥。小吃摊生意十分兴隆。
11月7日是尼泊尔灯节,机关学校放假三天。人们有逛灯节的习俗,夜幕刚降临,女人和孩子就在门坎、窗台上点起蜡烛,有的点着酥油灯。凉台栏杆上一排排小灯,古色古香,别有一番风味。有的人家在门上、窗户上挂着彩色灯泡,一明一暗地闪着,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阔绰家庭。虽说入秋已有些凉意,但妇女照例穿着鲜艳的纱丽和凉鞋(有的是拖鞋),不穿袜子,脚趾涂抹上颜料。
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和孩子,或操着口琴、吉他,或带着腰鼓、手风琴,在富贵人家门口唱歌、跳舞,有的小伙子男扮女装,戴着花头巾、乳罩,载歌载舞,不断高呼神灵唱道:神呀,神呀,明月升起在天空,欢乐降落在你的庭院,我们向你祝福,财神来到你的家庭!此时,主人该拿出钱赏给大家。有的人家不开门,年轻人喊得口干舌燥也不肯离开。
八、生活
这里说的生活,是指我在尼泊尔任教时衣食住行的情况。
我住的是老使馆围墙边一座红砖平房,原来是使馆车队司机和后勤人员宿舍。一个20平米的大房间,作会客室,四个10多平米的小房间,我和广州来的羽毛球教练、两个国际广播电台尼泊尔语组留学生各住一间,另有水房和厕所,没有热水器,要到使馆去洗澡。同我们作伴的还有两条大黑狗,归使馆饲养,每天晚饭后,使馆食堂厨师会开车送来狗食。
两个留学生自己开火,教育部发的伙食费包干,节省下来的钱归己;体育教练一日三餐,在尼泊尔体委解决;我随前任教师在使馆食堂搭伙。学校早晚授课影响我按时就餐,通常是中午骑单车去使馆吃饭,晚上下班晚,使馆厨师留饭在锅里,饭后带上馒头或饼干,咸菜和麦乳精当第二天的早餐。这样吃晚饭就成了负担,学校下课到住地将近晚上八点,宿舍离使馆虽说不太远,只有两公里路,但道路不平,弯路多,路灯忽明忽暗,骑车战战兢兢,生怕出事。加之加德满都三天两头停电,摸黑骑车去使馆吃饭就更困难了。不到半年,我也向使馆提出自己开伙,使馆同意,并主动提供餐具。伙食费包干,但停电时使用的柴油费自付。我利用老使馆大院的空地自己种玉米和蔬菜,这样既改善了生活,又能把蔬菜当礼物分送给朋友。
加德满都没有冬天,只有旱季雨季之分,新年前后算是最冷的季节,气温也就在15度左右,带去的呢大衣一次也没穿过,一直压在箱底,穿件毛衣外套即可御寒。学校有辆专为外教上下班的校车,类似早年京城常见的“夏利”,司机准时先接我,然后是苏联、德国两位教员。虽说住地离学校不太远,但有校车方便多了,也更安全。
九、待遇
自己开伙做饭,使馆办公室会计发给我310卢比伙食费,相当于人民币41元。那时出国教师,国内工资照发,我的工资56元,在国外发放的工资即生活费是当地的卢比,相当于人民币40元。我1980年11月1日的日记这样记载:“新的一个月开始了,从使馆领到304.49卢比,这是一个月的工资,这点钱能干什么呢?在这里买一台收录两用机要十个月的工资,好一些的要一年的工资,国内的人都以为出国发大财,满载而归。舅舅来信要我买两个大喇叭的收录机,他哪知道出国的情况,也难怪。使馆工作人员可以在香港采购,干一年多可买回三大件(电视机、收录两用机和手表),现在都喊着知识分子地位提高了,在国外教书还不如使馆看门的人呢。”
1980年7月,三部(外交部、教育部、财务部)会签,对出国教师收支问题有了新规定。置装费热带、温带、寒带地区分别是800元、900元、1000元;零用费(工资)分五级,我是讲师,属于四级69元;在国外讲学、兼课收入,一半归个人,奖金归自己。在尼泊尔根本没有额外的收入,但也有一次例外。暑假期间,我给大学教务长儿子辅导汉语,4周得外快200卢币,交使馆100卢比,开了发票,没盖公章。我至今保留着这张收据。
使馆每月发教师一筒花茶,供招待客人用。有次访问校长家,向使馆申请领到一条双喜烟作礼品。使馆有个小卖部,有尼龙衫、尼龙袜、内裤、打火机、香烟等生活用品,可限量购买,比市场便宜些。可在使馆理发,一次一个卢比,年末付款。
十、慎独
人们常说,君子重慎独。
北语是外事单位。自1964年作为出国汉语师资到北语进修英语就牢记,外事无小事,要事前请示,事后汇报;在国外教书,外出要两人以上同行,出国前集训学习也再次强调外事纪律。可尼泊尔教学点,只有一名汉语教师,其行动免不了常与师生来往,有些活动盛情难却,此时自律格外重要。我有两个美国学生,兄妹俩,哥哥十五六岁,妹妹十二三岁,父亲是美国使馆商务处二秘,母亲是家庭主妇,对人热情,几次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文化处同志得知此情况,找我谈话说,到外国使馆工作人员家里要格外留心,平时看不到内部文件,遇到一些问题不知该如何回答。再说,很多使馆人员是搞情报的,同他们最好少来往,少惹麻烦。我同教练,两个留学生曾去法国文化中心看过两次电影,使馆文化处负责同志给我们开小会,传达大使意见,到外国文化中心看电影都要向使馆打招呼,就是听钢琴演奏会一类活动也要请示。我知道是领导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为减少麻烦,我们再也没去过外国文化中心。
但有些事情不好处理,甚至想不通。有个学生向我索要《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经请示告知,最好婉言谢绝,不太熟悉的人要格外小心,近来尼泊尔形势动荡,要提高警惕,不要自找麻烦。还有一件事,是两个留学生私下向使馆文化处反映,我托学生买手表,领导找我了解情况。那时工资低,出国总想买点便宜货,由于不懂尼语,交流有困难,让当地人买东西砍价能省几个钱,这在当时也算违背外事纪律。我有些想不通,但对领导的讲话,理解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国外工作,任何时候都要谨言慎行,贵在慎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