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怀素
怀素是个和尚书法家。他当和尚不如当书法家成功。和尚从事书画的不少,但那都是以书画行禅。书法在佛教界只是一种技能,抄写经文用。象怀素这种热心书艺,想成名成家的实在不多。他的身份是和尚,但他一生所从事的似乎只有书法。
他说自己幼而事佛。从小进入佛门,不是因为孤穷不能生存,就是与佛有缘,被某位高僧接引。总之,出家并非其志愿。故而经禅之暇,颇好翰墨。经禅是本职,翰墨是爱好。正如我们这些公务员,工作是为了吃饭,将书法作为了事业。我们可以想象,烈日炎炎的古道上,一个年轻和尚担着书箱,拄着锡杖正朝着长安行走。汗湿袈裟,面染尘土。他不是在行禅,而是去求艺。犹如我们学习书法的,都要去京城找名人指点一样。在地方红只红一小块,在京都红便红遍全国,古今通例。
所以说,怀素是个红尘和尚。他将当时显贵名流对其书法的评价集书成册,请大书法家颜真卿作序。他常与酒徒词客欢集,喝酒谈诗,醉来信手两三行,粉壁长廊驰毫骤墨,大呼小叫,狂态可掬。那场景肯定好看。怀素是颜真卿的学生,颜真卿是张旭的学生。于是怀素得到了草法金针,那就是师法自然。这是书法之生命力所在。不管做谁的学生,艺术要靠自己悟。张旭、颜真卿、怀素都悟出来了,所以他们成功了。
怀素还给学书人树立了勤奋的榜样。书芭蕉叶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常被画家作为素材;还有书漆板漆盘,板盘皆穿。学习书法是个磨练的过程,正如佛佗修行,日积月累。想三日五日则成家成名,心情可以理解。当今时代,人们追求速成,吃饭有速食品,种植有速生素,养殖有催肥剂,书坛也有速生书法家。正如速成的东西没有多少营养一样,速成书家也没多少内容。
读陆羽的《怀素别传》便对人的名字发生点联想。陆羽说,怀素在绢素上写字,不知用了多少绢素,这不就是说他怀抱绢素的意思么?凡人真书则藏其草,草则藏其真,这不就是他的字藏真么?这是作者的机智处。人起名字,有时的确寓点理想在里面,实现了便觉得名字起得好。但最终实现不了的为多。名字毕竟是名字,成事还在于人。倘若怀素根本就不喜好翰墨呢?
五、蔡君谟
君谟是蔡襄的字。欧阳修作《蔡君谟墓志》云“公工于书画,颇自惜,不妄与人书。仁宗尤爱称之,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诏公书之。其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敕书,则辞不肯,曰:‘此待诏职也。’”蔡君谟在给欧阳修的信中提到过此事,“曩者得陛下清光,时有天旨,令写御撰碑文,宫寺题榜。至有勋德之家,干请朝廷出敕令书。襄谓近世书写碑志,则有资利,若朝廷之命,则有司存焉,待诏其职也。今与待诏争利其可乎?力辞而已。”在艺术作品进入市场的今天,老蔡的行为是不可理喻的。一是太把自己的字当回事了,二是太不把钱当回事了。皇上的面子不给,说是待诏的职责,推辞了;王公大臣拿着朝廷的命令求你写,你也推辞,说这是有关部门的事,是待诏的职责。这大概就是清介有守吧。殊不知,一个书法家的字若被皇帝喜欢那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在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国度里,让皇帝喜欢自己的字那是多少书法家梦寐以求的,先生却不知珍惜,真让我辈恨煞也。要知道这比做一个电视专题,让某个领导、某个名人说句话、写个评语要影响大得多。书一块碑,就名垂青史了,就好象建了一个艺术馆。你竟然拒绝,那些可都是王公大臣,有权有钱的主儿,人家有行政命令,而且还给润笔费,哪一笔不够你买辆桑塔那?又不用缴个人所得税,为何不赚他个盆满钵满?你若惹得皇帝不高兴,又把王公大臣得罪了,你还想在书法圈子里混?书协主席肯定没你的份。
就凭这一点,我敢肯定,北宋四大家中的蔡一定是蔡襄,绝不可能是别人!
六、徐文长
不知是因读了先生的传记才觉得先生的草书中有一股不平之气,还是就从先生的草书中发现了这股不平之气呢?总之,那点画狼籍粗头乱服的书法,给人的感觉就是声声怒吼,不平不平不平……是以书法的自白,是人物形象的线条化。只有徐渭才能写出这样的字,也只有这种字才能出自徐渭之手。不信,试试看?
徐渭不是书法大师,因为他的字没有法,后人不能学不可学。无其遇其奇其气而学其迹,犹东施之效捧心也。但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书法家,因为他有情,每条墨线都凝聚着情。尼采说“一切文学,我爱以血书者”,文长之书亦是血书者也。自他之后,这样的书法家还没有。
徐文长有才。一般有才华的,就难从时俗。所以,科举考试总是落榜。浙江巡抚胡宗宪很赏识他,将他招入幕府。徐文长穿一身粗布衣裳,头戴乌巾,摇着纸扇,在幕府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为抵御倭寇出谋划策,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他为管理军政伏案劳神,千言公文一挥而就。于是自负自傲,认为天底下的知识分子都不是自己的个儿,博得功名如探囊取物。然而,命运好捉弄人。胡宗宪虽说功勋卓著,但是严嵩一党,严嵩倒台,胡氏受到牵连,也便结束了徐文长的政治生命。中国的政治是,不怕上错床,不怕装错兜,就怕站错了队。背靠大树好乘凉,倘若树选不准,不但凉没得乘,说不定还会误了卿卿性命。徐文长于是佯狂避祸。精神有毛病,法律就要网开一面。装疯装得像,时间久了,再加上不平之气火攻心,就易患上真狂疾。于是便有了杀妻入狱之灾,斧击头锥锥耳之行。书法史上也有“狂张颠素”,但那是书写时的一种状态,不若先生的真实而长久。
先生真是不幸。几乎一生都生活在不平之痛苦中。那个时代,做官是人生唯一的价值体现。倘若现在,人们的价值多元化,凭先生之才,以艺术名世,是否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呢?然而,这痛苦也成就了他的艺术,如蚌之生珠。先生的诗好,袁宏道称一点都不比古人差。不平出诗人,不平也出书画家。心中没有痛苦的人,能搞得成艺术吗?艺术是痛苦的花朵,痛苦是艺术的根茎。
七、黄道周
某人从地摊上花2000元得黄道周一帖,八行书信,拿到中央电视台鉴宝节目鉴定,专家认为是黄氏真迹,且笔画精到,出价20万元人民币。令人惊叹不已。黄氏书法价值如此高昂,除其艺术性外,更主要地来自人们对其学问人品的推崇。
据说黄道周曾作过编修中的经筵展书官,按贯例这种官上朝办公必须膝行向前,而道周偏不如此,惹得魏忠贤用眼睛盯着他,不久就被免了职。黄先生的骨头很硬。
在当时他是学者的领袖,学贯古今,精通天文历数皇极等学问,特别是对易经研究造诣极深,他撰写的这方面的著作别的学者年年研究都弄不通,他却可以用来预测未来。自然先生还擅长书画。就先生所精通的领域,任何一门拿到现今都可以弄个高级职称或是著名的什么家当当。起码称其为国学大师预测大师是不为过的。行笔至此,我就有点为我们这些后来学书者气短了,从学问上就先输给先生一大截。
有一次先生游金陵,朋友们请他喝酒。那天天下大雪,朋友特意找了个姓顾的小姐坐陪。顾小姐国色天香,精通书史,见者莫不心醉。有红袖佐醪,大家放开了喝,不久就把先生灌醉了。朋友们让顾小姐搀扶先生进入到早已准备好的卧室中,从外面锁上门。先生并没有因酒乱性,小姐几次挑逗,皆不为所动。自己盖上被子,调整好呼吸,酣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顾小姐就将夜里的情景告诉朋友们,并说:“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明朝灭亡后,先生被抓到金陵监狱。正命前夕,朋友拎了酒肉与他诀别,他照常吃喝,一觉睡到天亮。起来洗漱更衣,对仆人说,以前谁谁向我求字,我已经答应了,不能骗人家。于是,和墨抻纸,先写小楷,再写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盖上印章,始出就刑。
上面的这两个小故事是我从《虞初新志》中得到的。当时读了,我真想给先生鞠三个躬,以表达我深深的敬意。面对美色与死亡竟然如此坦然而从容,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官吏,非常难能可贵了。现在的我们是很难禁得起美色的诱惑了。媒体上常有落马贪官玩女人成十上百的报道,就是艺术家们也不甘寂寞。据说有一女士好书,展转求某省一书协领导为师学艺。拜年毕,领导便去插门,女士惊恐。人笑传“闭户先生”,正与“关门弟子”相对。在生死考验中,我们就更难及格。尽管有的人为了名利不顾生命,但作为人生只有一次的性命人们还是珍视的,谁会为一个灭亡了的朝廷去白白地殉葬呢?没了脑袋,字写得再好,也卖不到钱了。
但是,黄道周做到了,大清的皇帝敬佩他,几百年后的我们也敬佩他。他气贯第虹,他永垂不朽。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做个庸常之人,活着的时候不为人知,死后更是身与名俱灭。我们的书法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们禁不起许多诱惑。圣人说人都是学而知之,所以生来就会写字的人不会有,但临死前还从事书法活动的,也就有数几人,先生就是一个。这给中国的书法史添了多么光彩的一笔啊!
八、邓石如
邓石如是个布衣书法家。在中国古代学书者欲名满天下,或要有政治地位,或要有奇才。邓石如从穷乡僻壤中走出来,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和政治背景,却一身布衣登上全国书坛,并在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这要归功于他具有的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个性。先生为人耿直,不慕功名。在兵部尚书两湖总督毕沅的幕府,同事们都是“裘马都丽”,穿名牌开宝马,先生不艳羡,不自卑,不受诱惑,布衣徒步,怡然自得,表现出极强的定力。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曹文敏非常赏识先生。乾隆五十五年,皇帝八十大寿,曹公入朝祝贺,强烈邀请先生同往。先生不搭蹭车,不沾一点光,独自头顶草帽,脚踏芒鞋,骑毛驴一头,择路前行。这是一个艺术家的个性,人穷而品高。
第二个条件是遇到了贤朋良友。“一个好汉三个帮”,朋友是人生的一大财富。先生在巴东经人推荐认识了江宁梅举人。梅家曾受朝廷殊遇,收藏至富,秘府异珍犹多,特别是秦汉以来金石善本俱全。举人对先生非常友好,不但将所藏拓本都搬了出来,还为先生提供学习生活条件。这是个了不得的支持。一个穷山沟的青年想看秘府珍藏的拓本,那个时代做梦也别想。哪里象现在,网络、印刷技术如此发达,想看什么都容易。然而,因为容易,我们就对这些“秘府珍藏”失去了耐心,不再珍视,不下苦功钻研。在歙县,先生遇见了编修张惠言,张也是书法家,研究秦篆的,非常推崇先生,将先生引荐给其主家金榜。金榜又将先生推荐给曹公。在北京城,先生受到了刘墉的赞赏,刘宰相还亲自登门去看望布衣先生。这些朋友对先生的艺术和生活都给予了很大帮助。
第三个条件是刻苦。这是一个书法家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他将《石鼓文》《峄山碑》《泰山刻石》《开母石阙》《敦煌太守碑》《国山》《天以神谶碑》《城隍庙碑》《三坟记》,每种临摹了百遍。还将《说文解字》写了二十遍。每天天不亮起床,研一盘子墨汁,一直写到深夜墨汁尽了才睡。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了整整八年!八年两个大学本科的时间。倘若我们也肯下这么八年功夫,即使悟性再差,所写的字也定会可观的。另外,他游历了名山大川。虽不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一双芒鞋,一头毛驴,自然心胸开阔。心中有丘壑,笔下自生风云。
俗语言,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先生所遇并非皆贤良之人,也有几个有意思者。一个是翁方纲,官至内阁学士,又是书坛篆分协会的主席。他嫌先生不到他那去拜门户,便利用手中的权势压制、排挤先生,说先生的字少数卷书,俗气等等。周围许多“书混”们跟着随声附和,起哄架秧子。国人喜欢分门别派,不惟书坛,不惟古时,像翁方纲式的“书霸”和以书谋私的“书混”,香火不绝,绵延至今。除了翁方纲,还有一个是钱坫,因为先生的水平高而眼红,认为先生的篆书不合六书而诋毁之。另一个也姓钱,更有意思,因为他的执笔与古人不同,他诋毁古人;以为先生的执笔与他同,欲用先生证明自己的正确。结果发现先生执笔与他不同,他就帮着钱坫起劲整先生。这些可笑之人,不是从艺术上切磋,取长补短,共求进步,而是不分优劣,不讲事实,从门户出发,诋毁,排挤,压制。此类手段的实行毁灭不了先生的艺术和形象,反更衬托出这类人的卑劣与无能。当今书人应引以为鉴。
书法是一种艺术,是靠自己的勤学善悟所得,不是靠投机钻营所能成,更不是靠某个大家名流赐予。用自己的名望与权势压制、打击年轻人,有用有效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