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所在的位置: 首页 -> 学术沙龙 -> 正文

如何对待从孔子到鲁迅的传统(二)

发布日期:2008-09-22  作者:中国学术论坛 钱理群 点击量:

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从乌托邦到意识形态”,是不是知识分子必定的“宿命”?我是怀疑的,因此,提出过一个“思想的实现,即思想和思想者的毁灭”的命题,并提出要“还思想予思想者”。李零说:“我读《论语》,主要是拿它当思想史”。这是李零读《论语》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也可以说是他的追求,就是要去意识形态的孔子,还一个思想史上的孔子,将孔子还原为一个“思想者”,或者再加上一个以传播思想为己任的“教师”。在李零看来,为社会提供思想——价值理想和批判性资源,这才是“知识分子”(李零理解和认同的萨义德定义的“知识分子”)的本职,也是孔子的真正价值所在。

三、怎样看待当下“孔子热”、“读经热”中的一些现象

有些学者,宣称要用孔子来救中国。因此,他们不但重新独尊儒学,还要提倡儒教,主张政教合一,把孔子再度变成国师,其实也是“拿孔子说事”,真正想当国师的是他们自己。

李零并不讳言,他之所以要读《论语》,是受到当下孔子热、读经热的刺激,也就是说,他在21世纪初的中国,重新强调“孔子不是圣人”,是有针对性的。坦白地说,我之所以产生强烈共鸣,也是对他的针对性有兴趣。或者说孔子热、读经热中的一些现象,引发了我的思考与警惕。

首先我注意到的是,孔子热、读经热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动。而推动的动力有二,一是想用《论语》凝聚人心,二是要把孔子推向全世界,显示中国的软实力。这又涉及到“大国崛起”的问题。我对所谓“大国崛起”,始终持怀疑态度。首先是我们讲“崛起”,会不会盲目乐观,掩盖许多真实存在的问题;其次,“大国”心态的背后,我总觉得有一个“中华中心主义”情结在作怪:这几乎是我们这个“老大中国”的一个痼疾,一有机会就要发作。李零说得好,我们这个民族的心理有问题,“忽而自大,忽而自卑”,但无论自大、自卑,都要“拿孔子说事”。现在,大概是因为经济有了发展,就自我膨胀,要拿孔子去“拯救全世界”了。本来,作为正常的国际文化交流,向外国朋友介绍孔子思想,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将孔子当作“软实力”,“救世良药”,向全球推广,就不但是一厢情愿,而且明摆着是在利用孔子。不但自我膨胀,也把孔子膨胀了。

在我看来,李零强调孔子是一个“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丧家狗”,就是要给这样的远离孔子真相、真价值的膨胀降降温:“孔子不能救中国,也不能救世界”。李零说:“把孔子的旗帜插遍全世界,我没有兴趣”,我也如此。

但还有些学者,宣称要用孔子来救中国。因此,他们不但重新独尊儒学,还要提倡儒教,主张政教合一,把孔子再度变成国师,其实也是“拿孔子说事”,真正想当国师的是他们自己。他们不但要把孔子道德化,而且重点放在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功能,也把孔子意识形态化了,而且进一步宗教化了。历史仿佛又在重演,就像鲁迅在上世纪30年代所说的那样,“权势者或者想做权势者”又把孔子捧成“圣人”了。在这个时候,李零来大谈孔子“不是圣,只是人”,还是个边缘化的“丧家狗”,还一再论证“半部《论语》治不了天下”,这都是在扫兴。不过,我觉得这个“兴”扫得好,不然我们真要被“孔子热”给热得昏头昏脑,而就在这样的热昏状态中,孔子又成了一些人的“敲门砖”了。

还有商业炒作。李零说得好:“现在的‘孔子热’,热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号”。我要补充一句:在一些人那里,孔子只是一块“招牌”。这就是鲁迅说的“孔圣人”的“摩登化”。现在有打着“振兴国学”旗号的这“院”那“院”,我衡量是真的要“振兴”,还是只是打“招牌”、吃“招牌”,有一个简单的标准:你是不是引导大家读原著,以“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精神沉潜下来研究传统文化,还是只在那里吆喝,或者用手机来贩卖孔子语录?对前者,那些潜心研究的学者,认真读原典的读者,我们应该表示最大的敬意;而对后者,则要保持警惕。问题是,据我冷眼旁观,在当下的“读经热”中,真读、真研究者寥寥,而吆喝者、买空卖空者多多。如李零所言,这也是中国人的积习:“从骂祖宗到卖祖宗”,现在最时兴的是“卖祖宗”。

还要说到我们的老百姓。有一件事,我百思不解:《论语》字数并不多,文字也不是太难懂,为什么大家都不去读,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逐讲《论语》的明星?这大概是因为读《论语》原著,总是要费点劲,那像听明星讲,就像吃冰淇淋一样舒服。还有的人是把听讲《论语》当作一种时尚,做出“欣赏状”就足够了,当然无须读原著:那是别人看不见的。这里透露出来的整个社会的浮躁心态,将一切都功利化、实利化、游戏化、表演化的风气,实在令人担忧。

我因此赞同李零的态度:“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我还加一句:不跟着虚炒的意识形态走。在当下“孔子热”、“读经热”中,保持冷静、低调,独立,充当一服清醒剂。

这样降温降调,是否会贬低孔子的意义和价值?当然不会。李零说:“读《论语》,要心平气和——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这才会有“真实的孔子”。我也想加一句:“去商业化”。被政治化、道德化、宗教化、商业化的孔子,膨胀得神圣无比,高大无比,却是虚的,更是一种遮蔽。降温降调,其实就是“去蔽”,去掉人为的遮蔽,真价值就出来了。以平常心,心平气和地去读《论语》,我们就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孔子,一个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教育家,同时又是一个在痛苦中不懈追求、探索的真正的知识分子。这样的孔子,为我们民族提供了具有源头性的思想与精神传统,在当今这个“礼坏乐崩的世界”,我们是可以,或者说特别需要和他进行精神的对话,他不会给我们指路,却会引发我们思考,给我们自己的探索以启示,这就足够了。李零说:“学《论语》,有两条最难学,一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二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现在,哭着闹着学《论语》的,不妨先学这两条,试试看!”在我看来,单这两条,就够我们受用的了。而且这两条也真是鉴别“真懂”还是“假懂”,“真学”还是“假学”的试金石。

四、如何看待孔子和鲁迅的关系

在我看来,鲁迅和孔子,既有分歧,也有一些精神上的相通。鲁迅和孔子都是中国一代一代的,不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即使找不到还得继续找的知识分子的代表。

在鲁迅博物馆讨论孔子,意味深长。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人们总是把孔子和鲁迅绝对对立起来。捧鲁迅时,像“文革”时期,就用鲁迅打孔子;现在,孔子地位高得不得了,就用孔子打鲁迅。我一讲鲁迅,就会有人质问我:当年就是鲁迅把孔子赶跑了,现在正要把孔子请回来,你还讲鲁迅,居心何在?看来,现在是鲁迅倒霉、孔子走运的时候。

但孔子和鲁迅真的是决然对立,水火不容,有孔无鲁,有鲁无孔吗?他们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这是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

毫无疑问,鲁迅和五四那一代人对孔子有很多批判。在我看来,这样的批判是有两个层面的。首先,他们批判的锋芒,是指向将以儒学为中心的传统文化神圣化、宗教化的“中华中心主义”的,在当时的中国,正是这样的中华中心主义妨碍着中国人对世界文化的吸取,而在五四先驱者看来,打开思想的闸门,向世界开放,正是当务之急,因此,在思想文化界就需要破除将传统文化绝对化的文化神话。他们的批判锋芒又同时指向独尊儒学的文化专制主义,其实,在晚清以来,儒学的垄断地位已经发生动摇,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对诸子百家有更多的关注,五四时期只不过是把这样的打破垄断、独尊的努力,推向自觉。因此,我们可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包括鲁迅在内的先驱所做的,其实也是“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的工作,他们所批的正是李零说的被意识形态化、道德化、宗教化的“人造孔子”,“大家把孔子从圣人的地位请下来,让他与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么不好?无形中,这等于恢复了孔子的本来面目”。

当然,鲁迅和孔子之间是有分歧的,甚至是重大分歧,原则分歧,从这一层面,鲁迅也批孔子。如李零所说,孔子是一个“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因此,他想当“国师”。而鲁迅,连“导师”都不想当(他的理由是:我自己都找不到路,如何为年轻人指路?),更不用说当“国师”。更重要的是,鲁迅对统治者没有幻想,他曾经说过,统治者遇到危机,车子要倒了,你别去扶,让它自己倒。孔子却拼命要扶,不让扶也要扶。他们对于统治者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就有批评,说批判也行,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就是现在,有不同选择的知识分子之间也经常有争论,相互批判。但并不妨碍彼此在别的方面有相同之处。如李零说,孔子也是“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当然,他是力图在体制内批判,鲁迅则是自觉地进行体制外的批判,这确有不同,但在批判权贵这一点上,也自有相同,所谓“同中之不同,不同中之同”。我们不必掩饰分歧,也不必夸大分歧。

在我看来,鲁迅和孔子,既有分歧,也有一些精神上的相通。鲁迅和孔子都是中国一代一代的,不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即使找不到还得继续找的知识分子的代表,尽管道路的选择有不同,但那样的不屈不挠地追求探索,以及在追求、探索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勇气,浩然正气、韧性精神、理性实践精神,都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最可贵的精神。前面说到李零说,《论语》中最难做到的两条:“匹夫不可夺志”,视富贵“如浮云”,都是孔子精神的精髓,而在现代知识分子中,最能体现这样的精神的,就是鲁迅。

我们可以说,从孔子到鲁迅,实际上是构成了一个传统的。我们民族,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孔子,有了一个鲁迅,这都是民族文化的精华,宝贵遗产,理应是我们民族的骄傲,但我们从一种变态的文化心理出发,总把他们对立起来,作非此即彼的选择,让他们一个损害一个,这不仅是愚蠢,更是犯罪。从这一角度看,我们今天在鲁迅博物馆里讨论《论语》,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它对我们重新思考“如何对待中国文化传统,从孔子到鲁迅的传统”,是大有启示意义的。

(此为在鲁迅博物馆召开的《丧家狗:我读论语》研讨会上的发言,有增补。尤其是王得后先生后来的发言,对我的分析提出了不同意见,提醒我更全面地来考虑“丧家狗”孔子的复杂意义,李零、我和“丧家狗”孔子的复杂关系,以及孔子的真正价值,因此,作了补写,特向王得后先生表示谢意。)

分享到:

热点新闻

热点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