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梅樱交织间
---访人文学院钱婉约教授
记者/金一丹
一头利落整齐的齐耳短发,一袭墨绿暗纹连衣裙,一件白色镂花小坎肩。身材娇小的钱婉约教授,恍如民国初年的进步女青年,手捧书卷,从梅樱烂漫交织处缓缓走来。
钱教授出生于江苏苏州,本以为一口吴侬软语,一张口,却是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干脆利落,字字铿锵有力。
一堂课
初次见面,是在“中日文学文化专题研究”的课堂上。
这个课堂,有点特别。
讲台上站着,滔滔不绝的,是钱教授的学生;讲台下坐着,全神贯注的,是钱教授。
“一般研究生的课,我很希望并倡导这样的自主学习方式。之前几年,我就一直希望能这样做,但是有点担心学生的自学能力。这个学期,我下了狠心,让学生读我规定的书,然后让他们自己讲。哪怕他们讲得不够全面,但也是对学生能力的一种锻炼。每个人讲完之后,我都会进行必要的补充和点评。讲的不好,当然是要被批评的。”
与其说是批评,倒不如说是钱教授对于学生所讲内容的一个补充和提炼。对于学生自主学习中普遍存在的知识储备不足和缺乏创新意识、个人思考等问题,钱教授觉得急需得到锻炼和提高。
在讲课过程中,一名男同学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引经据典,将原本只有薄薄几页纸的内容,扩展成为厚厚一沓讲义。其认真细致钻研学问的态度,获得了钱教授的赞赏。
“先做一个好的读者,再成为一个合格的学者。”
这是钱教授对研究生学生提出的要求。
“研究生自主讲学,要多下功夫,把一本书读厚。首先要踏踏实实进入研究领域,对研究对象有真正的了解、把握,再搜集其他观点进行对比,经过梳理——汇通——创新这样的过程一步步踏实做学术。当你真正下功夫进入研究领域之后,问题意识自然就出来了。就我自身的研究体会,例如我研究内藤湖南和那个时代的大学者,那些人都是天才式的学者,我没有看到他们的学术是一定遵从了哪一个名流大师的理论而来的。他们的学术观点,大多数自成一派。”
故人归
别看钱教授现在点评起学生头头是道,回忆起自己学生时代,第一次见到分隔数十载的祖父——国学大师钱穆时,钱老先生关于治学的一番话,令年少的她受益匪浅。
“他是一个为自己的学术信仰活了一辈子的人。”
这是钱教授对钱老先生的总体印象。
“我当时读大学三年级,有机会在香港见到爷爷。有空的时候,他会问起一些我在学校的事情。‘你在大学里都读了什么书啊?’我就告诉他,读了《论语》《孟子》《庄子》、《老子》等书。然后他说,‘哦,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当时年轻,根本没有像样的问题,可以提出来……”
追忆起往事,钱教授不自觉地拖长了说话的调子,学起了当时钱老先生说话的语气,仿佛两人对话的场景就在眼前。
“那个时候的大学生,虽然读了很多书,但是我自己觉得那种学术自觉意识不是特别强。当时的自己在思想上是相对保守的。像我爷爷就经常会对我说,你现在不要急着写什么,你要好好下功夫去读。读了以后有问题,你就先存在心里,然后你再通过继续去读,来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
祖孙之间的这番谈话,即便曾经遥隔千山万水,其间涌动的脉脉温情也丝毫不减。
除了教育儿孙学习,钱老先生对后辈们的生活也十分关心。
不过,钱老先生关心后辈们的方式有点特别。
“那时候,他的眼睛也不大好,看东西看不大清。但是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问,今天有没有给他们吃肉啊?因为他自己非常喜欢吃红烧肉,所以很担心我们有没有吃到肉。”
说起钱老先生嘱咐人给孩子们做红烧肉的场景,钱教授会心一笑。
在钱教授心目中,钱老先生既是一位朴实和善的长辈,同时更是一位关注人的精神追求、关心中国文化发展的文化人。
“他还会问家乡,问中国各个方面的事情。当时大陆和台湾的接触不是很多,他是一个把民族文化的生存和发展当作己任,当成生活意义的一个人。所以他在问完你们有没有读过这些著作之后,就会问,现在的中小学生有没有读过这些经典著作。”
学术路
在北大学习的日子,钱教授继承钱老先生衣钵,选择了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研究之路。
“记得约在初一初二的时候,当时有一部电影,叫做《拉兹之歌》,讲述了印度的种族歧视,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东方与西方出现碰撞时,如何来追求社会的公平与正义。看完之后,我觉得特别震撼。那时候我意识到,文学可以解决人的问题。加上我个人喜欢有历史积淀的东西,所以后来我大学选择了古典文献专业学习。”
钱教授现下主要进行日本中国学研究,但立足点仍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
“日本由于近代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对于中国文化的研究与我们中国人研究的关注点不同。传统中国文化研究主要聚焦在经、史、子、集等方面。而日本对中国文化研究,则更关注中国人没有开展的领域,比如:边疆史地的研究,少数民族的研究,中外历史文化交流的研究等等。因此,研究日本中国学是对我们自身了解中国文化的一种扩充,为思考中国历史文化的转型提供了更广泛多元的视角。”
近期内,钱教授即将展开一个新的课程研究。
“从五四以来,传统文化一直受到批评,如何实现中国历史文化转型,是我一直以来做学术研究的一个出发点。最近我报了一个课题‘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与民国学术界’,主要聚焦两个方面:一方面,双方学者之间是如何进行交往和沟通的;另一方面,双方如何在近代特殊时期,共同努力,推动东方的近代学术发展。这个课题是对我个人以前研究的一个纠偏。以前我的一些论文多认为在关于中国研究的很多领域,近代日本学术大概领先中国二十年。但近几年,随着我自己进一步具体研究的推进,发现其实在敦煌学、在甲骨学、在古籍版本目录学等诸多领域,中日学术是几乎同时起步发展,双方学者呈现一个互相咬合、交替推进的学术交流状态。”
生活味
“听说,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吃货?”
听到“吃货”一词,钱教授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走下讲台,钱教授少了治学时那份严肃,多了份生活味儿。
“饮食是大家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大家都在外面忙工作,不是吃盒饭就是下馆子,这个是现代人生活的一个可悲之处。好在我自己是一个大学老师,时间还算自由。自己做菜,不仅于身体健康有益,同时,满足口腹之欲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出生在江南,钱教授自然是偏好江南菜系。其中“腌笃鲜”更是她的拿手好菜之一。
“‘腌’的意思就是腌制的火腿或咸肉;‘鲜’的意思就是放入新鲜的五花肉或蹄髈;慢慢地煮,就叫做‘笃’。再加入冬笋或者春笋这样新鲜应时的笋,另外还要放一种豆制品——百叶结,北方叫千张吧,我们南方叫百叶,切成条,打个结,就是百叶结。然后放在一起炖。既有笋的清香,又有肉的鲜美。”
一提到做菜,钱教授愈发有了兴致。说到高兴之处,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折起来,演示如何打百叶结。
美食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不仅仅能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背后所隐含的文化内涵也是钱教授钟情于亲自下厨的原因之一。
“‘腌笃鲜’是我们过年前后经常做的一道菜。提起这道菜,大家就会自然而然想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一个热腾腾的锅子,锅子里又有特别鲜美的美食。既能满足食欲,又能享受一家团聚的氛围。”
“平安夜月皎/余光公差难在家/小友欢快到”
“冰糖葫芦串/一口甜来一口酸/漫话岁阑珊”
这两首汉俳摘自钱教授的学术随笔集《梅樱短笺》,是她与一位好友小聚共饮时,即兴所作。钱教授就是这么一位随性洒脱,宜古宜今,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江南女子。
梅红似血,樱粉如霞。梅樱交织处,也正是中日两国文化交织碰撞之处。钱教授行走其中,理性而又不失女性细腻地体悟、探寻着文化发展的真谛,既赏梅之傲骨清香,又品樱之烂漫芳华。
钱婉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