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梦见门前的河水安安静静地流过小院人家的菜地，流过青翠繁茂的树丛。我和邻家的孩子天真地捡起河边碎石瞄准河中的鸭子，削尖树枝“射杀”岸边放养着的野鸡。拍手欢笑着看那些鸡鸭们惊恐地落荒而逃……主人手持长杆追赶我们，一声怒喝，我猝然惊醒……想来已是很多年前的时光了，我迷迷糊糊地想起童年时的荒诞和不驯，梦唤起了我对故土温润的记忆，朦胧中河水流过枕畔，濡湿记忆，又流出眼眶。
不觉间已是来北方的第二个秋天，我独自在远方陌生的城市行走，远离故土的原野和流水，不见屋前秋叶一日日由绿渐红入黄。我从校园里的林木中穿过，秋风过处，黄叶簌簌落下，北方的秋来得迅速来得猛烈，瞬间脱去了往日华彩。鸟声在一片清寒中分外凄凉，像是诉说离乡的哀愁。我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怀想南方湿润的秋味，蓦然想起曾唱的歌中那句“家山啊北望，泪啊泪沾襟……”在那一唱三叹中看到时光流走的无奈和绵绵的思绪。
离家时正是在这样的秋季，当初离去时以为终有回去的一日，如今才觉得每次于年节时回家，不过是匆匆来去中的一瞥，再不能长久贴着她的热土，嗅着她的气息，陪她走过一春一秋，却只成了她四季光景变幻中的过客了。穿越大街小巷，熟悉的气味，熟悉的面容，只因踩着她的躯体，一步步走过这样久的岁月，因而想起她的一切，总是如此亲切美好，即使在湿冷的冬季，想来也十分温暖。想起那些连日飘雪的日子，每晚早早钻进厚厚的棉被中，沏杯热茶，茶水腾腾的热气窜地整个心窝都温热着，看窗外夜色深沉，屋顶积雪空明，分外安宁。暖黄的灯光下，独自窝在小屋里读几本书，读至兴处，随笔记下几句，倦了倒头便睡，整个寒冬便在悠闲中度过。后来在北方充满暖气的冬日里，仍是常常怀念那些时光。如今，再不能如往日一样穿行在西门桥上，抬头是桥上的皎洁月光，低头是桥下的脉脉流水。再没有一个深秋的清晨，可以独自单车走过落叶积水的小巷，若远若近地嗅到桂花的香气，想象那老屋的木门后是否有个低眉俯首弹琵琶的姑娘。怀念楼前红砖黑瓦错落的平房和白墙上青黑的岁月印痕与苔藓。细细数着日子想着老屋后院的玉兰花何时轰轰烈烈地开出一树的雪白，伸出墙外的桃花枝可曾抽出粉嫩的花苞。只需在儿时戏耍的河边悄立片刻，对着清浅的河水，高高的堤岸，听着风的轰隆声从巨大的苍穹传来，暖暖的阳光下，年少时的欢喜悲忧便会顿时浮上心头……只是时空把我和故乡隔得很远，一切的美好，都只能用记忆连接。
小城里的人们认识或陌生的，只因来来去去见得多了，便也算是熟识了。每个人都在独自的角落安静而平凡地生活着，与世无争。常常会想起那个在街角纳布鞋织布兜的老人，手艺十分精致，虽买者不多，她却每日埋头仔细地做活，想是这已成了她生活中愉悦的一部分，每日在放学路上瞧见她安静的身影早已成为一种乐趣。不知那住在小路边旧屋里的大爷是否还喜欢坐在井边，拿着老式收音机，摇头沉醉地听戏。在这样的时节，故乡的傍晚是极美的，阳光醉透了，余辉洒在巷中十分惬意。猫儿狗儿在晚风中踱步，一天忙完了，院里的人们拉起了柴米油盐的家常琐事，蔬菜的香气和锅巴的糊味从院墙内飘出，邻居的女主人开始扯着嗓子叫门前打闹的孩子们回家吃饭。早些时候，有位卖糖的妇人常常在傍晚担着两娄糖走过叫卖，每每听她吆喝着：“泡子塘啦，现做的泡子塘啦……”我便知道母亲又会习惯性地掏出些零钱嘱我买糖。母亲很喜欢那种糖，准确地说，那种糖一直很受邻里的欢迎，我每前去时，早有跑得快的抢先到了，泡子塘用花生或芝麻等掺了各种米和了糖熬制而成，花生糖便是母亲的最爱。那糖总是硬地磕着我的牙齿，我虽不大喜欢，却总是很享受借着买糖的机会偷得半寸闲工夫捉只大蚁或采束狗尾……后来卖糖的女人不知因何渐渐不来了，母亲还时常怀念她，惋惜地说：“那家糖做得很好的……”再后来，我也渐渐淡忘了曾经买糖的时光，那时的余晖，泥路，和墙角淡蓝的牵牛花……只是偶然拾起那些已逝的时光，不禁怀念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亲切的人们。
故乡是个安宁的小城，没有都市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她落后，贫穷，只是这还未被现代文明充分挖掘的一方闭塞的水土，落后中有着不曾伪装的本真，贫穷中存留着自然的古朴。小城日日上演着一段段熟悉的故事，想起忆起总是安然。四五点时天一点点从角落亮起来，楼下院里的鸡开始打鸣，再过几时狗低低叫了几声，听到不远处老人轻微的咳嗽，小城的一天便从这里开始了。待我出门上学，朝阳已极红了，偶尔西边天上还有微白的月影，穿行奔波了一天，待夜幕落下，远远近近的灯亮了，木门吱呀呀合上了，再至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些许光亮时，狗也安静了，月光泻到窗前，或安静读书，或枕梦入眠，一天的时光无声走过，只有深沉天幕下沉睡大地轻轻的气息。没有繁华，没有喧闹，安然的时光可以长久地在这里驻足，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如今在北方繁华的都市中行走，快节奏的生活，竞争与生存的压力让我思考了太多，关于得失，关于未来。面对川流的车辆熙嚷的人群，总会担心终有一天要迷失淹没在这繁华中。离世俗繁杂越近，便总觉得若有所失，情感凝滞而不能流动。可是，等到有一日，我们历经世事，不再年轻，白发苍苍的我们坐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下，回想过往。怀念更多的一定还是儿时小巷里淡淡花香，春日田埂上的青草，篱笆墙内炊烟的香味和曾同你一起疯狂的伙伴。过往繁华转瞬即逝，功名利禄轻如烟云。只有当初最原真美好的记忆才会最为深刻。我们也许会察觉到那些关于幼时的，关于故乡的回忆会穿越时光一直驻存内心深处，抚慰心灵。
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一个年幼的孩子从我身边就走过，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唱起了我遗忘了许久的童谣《小白船》，这是中秋后的第二日，一直阴着的天空终于有了朦胧的月光，我从林荫下穿过，觉得歌声穿透了层层枝叶，飞向了很远的天边。在歌声中我暂时回到了故乡，回到儿时纯净的时光。忽然很想睡在我的小屋里，看月光泻至窗前，或是听一夕雨声滴滴答答到天明。那些柔和的、细腻的感觉和着湿湿的思念，成了永恒的回忆和夜夜不断的梦……只想带着这些思忆在远方行走，寻得一个份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