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涯海角与儿女匆匆相聚,然后又匆匆分离,这对于一个穿过半个多世纪风雨的人来说,竟然是一种不堪的承受!这时,才认识了自己是既不是“入世则儒”的“儒”,又不是“出世则道”的“道”,原来只是一个世俗的人生。
女儿要去法国与西班牙交界的小城参加艺术活动。她得乘飞机先到巴黎戴高乐机场,在那里等三个小时,然后再飞。为了她能够按时搭乘威尼斯早班的水上TAXT,夜里做梦还惦记着自己早醒的事,以便提醒她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
妻子在住处与女儿告别,我拉着箱子送她到大水街的客运站上船。我与女儿一前一后地走,嘴里不停地唠叨些出门在外切记安全的话,那情景很像她小时候送她去幼儿园。父母永远就是这副心肠,尽管他们早已长大,甚至正在叱咤风云,但是,在父母眼里,他们永远是需要关爱的孩子。
出了大门,向左,再向左,过小桥时,可以看见我们租住的那套十六世纪的大房子,窗下是一条通向大水街的小水道,从这条小水道,可以走向无边的大海。
我拉着箱子走,心里翻腾着一条黄河,还有大海的巨浪。一眨巴眼,几十年一晃而过,自己老了,儿女大了,这就是人生。
过了小桥,再向右,通过一个小小的空旷之地,然后一直走,就到了威尼斯的大水街,那里是一个船站,就像北京城里的汽车站;我们这次初到这座水城,就是从这个站登岸,女儿就在这里迎接我们。
事先约好的水上TAXT已经停在那里。抬起头,顺着大水街向东方(大约是东方吧)一看,晨光透过几片乌云,给海上的威尼斯绘制了一幅十分美丽的图画。我把箱子递给驾驶员,而他却示意让我下到船里。女儿用法语告诉他,我不是乘船的,而是送人的。这句简单的法语我听得懂,并对那驾驶员报以微笑。
女儿上了船,我赶紧拿出照相机给她照相。可是,她坐在船的最里面,外面看不见。那位意大利驾驶员倒是很解人意,马上将上面的船盖拉开,女儿站起来,微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笑着向我招手。我赶紧按动快门,给她照相,给那就要离岸的快艇照相。女儿一面摇晃着手,一面说:“爸,再见!你和妈妈好好玩,三天后在巴黎见……”
站在威尼斯的水岸上,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走远。我觉得那只飞快的小船带走了我的心,也似乎撕碎了我的心,然后又将我那破碎的心抛向没有着落的云山雾海。我仿佛置身于梦中,一切都很模糊:一座空荡荡的山,连这一片孤寂茫然的海,没有太阳的照耀,没有月亮的色彩,漫天飞翔着失落和寂寞……
我在岸上寂寞地站了些许时辰,回来的路上,独自走在空巷里,步子沉重而艰难,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威尼斯的小巷如此狭窄,竟然不能装下一个东方的孤独!记得刚刚在去大水街的路上,女儿指着一个高深大院里的一棵高高的柿子树说:“爸,那是一棵柿子树,秋天的时候能结出好多柿子,每次从这里过,我就想起了北京的柿子树……”我看了看异样的柿子树,说:“这柿子树怎么长得这般模样?与中国的很不一样。我们大学的柿子树,每到秋天都结满了馒头大小的红柿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像红灯笼。‘七月的核桃八月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家乡的柿子非常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不同,人不同,连草木也有差异。这柿子树大概也和人一样吧?”
“这大约不是文化做的怪,我看还是血脉不同的关系……”
我们的对话没有深入,因为说话之间就到了大水街,她马上就上船了。
我一个人站在刚过的那座小桥,没有思想,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下面,是小水道:那水好像是死水,水上停着两只被拴着的小船,街旁的窗沿上摆着花;再往上看,第三层,实际上是第二层,那个飘动着白色窗帘的房间,就是我们住的房间。没有人提醒我照相,但我还是没有知觉地朝那扇大窗户照了一张相;流水,小船,鲜花,以及威尼斯的思念,大约都在其中了。
与女儿告别后,这眼泪就像威尼斯的雨,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是不知不觉中洒了下来。泪水很像失去控制而脱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滑落一地,因为心处于痉挛状态,一时无法舒展,我便从这座小桥下来,又钻进另一条小巷,然后又回到大水街的岸边,再往女儿远去的方向眺望。其实我知道,什么也不会看见,除了那座著名的里阿尔托桥(Ponte di Rialto),以及一眼无法企至的茫茫水波。
我知道,这时的女儿正在海面飞翔,很像临波仙子。这时候,我的意识变成了倒车装置,不往前走,净往回看。脚下是流水,眼里是泪水,我终于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十三岁,独自离家过黄河,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在岸上流泪的情景。从东明到古都开封,再到首都北京,我那时“奋斗”的心志大约也与女儿的现在大同小异吧?只知道往前走,没有儿女情长,没有亲情牵绊,一心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同的是,我们那几代人,心里没有自己,惟有一个国家。尽管我爱父母,爱家乡,可我还是远走高飞了,一直到现在,虽然翅膀受了伤,可是还在飞,并栖息于异乡之树。
人生有轮回,但我说的不是生死,是感悟,是情感。现在,人生那种特有的轮回到轮到我身上了:我,如此脆弱,如此哀伤,难道是因为老其老哀我自身之老吗?当年朱自清有一篇《背影》,写他与父亲相别之情;现在,在魔鬼般的水城,当太阳醒来时,在威尼斯的大水街,站在岸上,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心里竟不时汹涌起如此多的无名之状……
威尼斯是一个驿站,是旅途中乘凉、小憩、喘气的一把长椅。面对浩渺的大海,我成了伫立于大水街旁的一个老迈的“蓑笠翁”。我的背后是长满绿藻的船桩,还有那棵高高的柿子树;望断驶往天涯的无帆船影,还有成群结队翻飞歌唱的海鸟,无限迷茫,连着故乡。它们和他们都在水上飞,都在未来世界里游,我的收获是无思之思,还有永远飞翔的背影……
2007年6月30日 意大利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