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陈玉珠。
1949年,我的奶奶还是一个十九岁的懵懂花季少女。为了一顿饱饭,父母决定把她送到千里之外的印度尼西亚。一个背包、三套换洗衣服、五个包子、一壶水、三十九天在货船的最底层生活,奶奶就这样跟着一位朋友,跋山涉水远渡重洋,来到了异国他乡。
在陌生的国度,一切都是从零开始。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一样,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尽管如此,年轻的奶奶并没有放弃生活。从跟着裁缝师傅学艺,在工场里做苦力,到自己在路边摆摊,有了自己的第一家服装小作坊。生活上也是越来越有起色,经人介绍,奶奶认识了我的爷爷,十个孩子相继出生。本以为生活从此安定,无奈一场大火,把一切的安稳都烧得灰飞烟灭。1969年,奶奶的服装作坊着火了,看着漫天飞舞烧成灰烬的布料,爷爷承受不住打击,从此一病不起,奶奶无奈之下把两个小儿子送给了别人抚养。尽管现实生活如此残酷,却并没有把奶奶打到,为了养家糊口,奶奶又重新开始了奋斗。可是谁都没想到,命运总是爱跟你开玩笑,总是在你看到曙光的时候给你一记耳光,1978年,2002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店铺,接二连三地发生同样的着火事件。奶奶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来。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奶奶经历的那一段苦难的日子,只能在她的只字片语和欲说还休中捕捉到一点岁月曾经留下的痕迹。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想象,在那无数个无眠之夜,奶奶心里藏着多少对故乡的思念,对现实的委屈,却无处诉说。
1965年,由于政治原因,很多第一代印尼华人都纷纷回国。奶奶却选择留在了印尼,继续时而平淡、时而五味俱陈的生活。
从来没上过学的奶奶,是一个“文盲”,只会说印尼方言和福建方言。从我记事开始,奶奶断断续续地就跟我讲起她的故乡,那是一栋栋破败不堪的房屋,一片片荒芜枯萎的稻田,却有着奶奶童年时代最最美好的回忆,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兄弟姐妹、有她的发小、有她的猫、有她养的鸭子……奶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想回去看看。”
年华易逝,岁月无情,青春忽然白发。
1975年,时隔26年,奶奶终于如愿,第一次重回故土。奶奶是个思想很传统的人,她先去了爷爷的家乡,从城市到农村,奶奶看到家乡的环境几十年也没有得到改善,道路泥泞,房屋依然破败,地方狭小,奶奶也不能在那边住下,无奈之下只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住了几天。从那时候开始,奶奶心里就暗暗决定要帮助爷爷的家人。回到印尼以后,奶奶继续每天辛勤工作,省吃俭用,生活不算大富大贵,却终于把孩子抚养成人。直到后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些年在印尼工作省下来的钱,都一点点地寄回了爷爷的家乡,在那边修路、建桥、盖房子。我至今难忘当爸爸知道爷爷的故乡出现的那栋三层高、里面有三十个房间的大别墅是奶奶付钱修建时那个惊讶的表情。
2016年,我的奶奶享年86岁,带着笑容在她的第二故乡——印尼离世,留下了那一代人在历史长河中永不磨灭的印记。我的奶奶——陈玉珠,她来过,她活过,她走了。我想,奶奶在世上停留的最后一刻,一定会想起她踏上印尼这片她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上,学会的第一句话: “Ei, Aku sokok Cungkok.”(“你好,我来自中国。”)
我的爸爸——杨金义。
我的爸爸,第二代印尼华人,生于印尼,长于印尼。
由于在家里排行老二,早年家庭的变故加上爷爷久病,爸爸从小就担起辅助奶奶的工作,照顾兄弟姐妹的重担。
受到奶奶的影响,爸爸从小就知道,自己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但就是一个中国人。爸爸会说一点福建莆田方言,主要以印尼语交流为主。直到上小学,才学会了汉语。但是那个时候,在印尼的中华学校,教授汉语的老师水平参差不齐,所以爸爸学的大多都是“印尼特色”的汉语。尽管如此,爸爸也很刻苦学习,坚持用汉语跟老师、同学和家人交流,希望不会忘记原本属于自己的语言。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由于政治原因,印尼所有的中华学校从此关闭,这一关就是32年,足足一代人最美好的年华。那个时候,在学校、公共场合都禁止说汉语,禁止一切中国文化的传播,甚至华人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要改成印尼语。跟很多第二代华人一样,爸爸在家偷偷跟兄弟姐妹们说汉语,这一坚持,也是32年。在这32年里,爸爸成家立业,在印尼玛琅市的一条小村庄安定了下来,我和我的六个兄弟姐妹也陆续来到这个世上。
后来,印尼慢慢开放了。为了收看中国节目,爸爸特地亲手组装了电视台收频器,调好的那一刻,他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他特别喜欢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故事,也关注中国的科技和时事热点。那个时候,我虽然一句汉语都听不懂,但是爸爸看电视时自言自语说的那几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哦,是这样啊。”“中国人真聪明。”“太伟大了。”“总有一天中国人会到太空中。”
爸爸常常跟我们说:“我们的根在中国,一定要去中国看看,一定要学习汉语。”正是因为他的这份执着,最终他的七个孩子都有机会去中国学习汉语。
我在天津师范大学学习汉语的时候,当时58岁的爸爸也找到了机会当一回学生,在天津跟我一起学习了一个多月的汉语,圆了几十年的梦。那期间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有一次,老师问爸爸:“你今天是怎么来学校的?”爸爸回答:“我开脚踏车来的。”老师不懂什么是脚踏车,继续问到:“是开车吗?”爸爸说:“不是,是用脚开的车。”老师恍然大悟:“哦,是自行车!”爸爸也知道了,以前在印尼学习的“脚踏车”,在中国原来叫“自行车”。爸爸也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我带爸爸去游故宫,从早上到故宫关门,爸爸都舍不得出来,每次快走到终点的时候,看还有时间,就会再折回来,继续看,有时候对着一个文物看了好几遍。爸爸说:“很多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到过的东西,现在真的在眼前了,一定要好好看看。”
现在科技发达了,每次回家,爸爸跟我讨论的话题,都离不开“中国空间站”“北京新机场”“港珠澳大桥中心岛“”大湾区”等等。
这就是我的爸爸,他一直有一个中国梦,同时也给了我一个中国梦。他永远年轻,永远在学习的路上!
我叫杨国新, 第三代印尼华人。
从我记事开始,我的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就告诉我,我的根在中国。那个时候,我除了知道中国这个名字,对其它一无所知。谁知,在不知不觉中,在家人的影响下,我已经被中国文化渐渐熏陶,并且在这种文化背景中慢慢成长。这是我28岁以前认识的“印尼华人”的中国文化。
我不懂,奶奶口中的中国,贫穷、落后;父母口中的中国,发展迅速、开始富强。奶奶口中的中国人淳朴、善良、勤苦耐劳;父母口中的中国人,聪明、能干、勇于挑战;媒体眼里的中国人拼搏、顽强却自私。究竟中国有几面,哪一面才是他真正的样子?我一直都很好奇。
28岁那年,我终于来到了“心心念” 的中国。在中国学习的两年里,我不仅学习了汉语,还跟老师和朋友们学习了很多中国文化,这让我深深地爱上了中国。那一年,飞机还没降落,在空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大雪纷飞冰天雪地的景象;那一年,我第一次坐动车,感受到了中国速度;那一年,我跟爸爸去哈尔滨看冰雪世界,爸爸滑倒受伤,人们热心的帮助,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国人的温度;那一年,我和弟弟爬泰山,阿姨健步如飞在旁边经过时喊的一声:“小伙子,加油!”让我感受到了中国人的热情爽朗。羊肉串儿、锅塌里脊、糖醋里脊、北京烤鸭、京酱肉丝、脆皮豆腐、麻婆豆腐、酸梅汤、狗不理包子……这些属于中国的味道,到现在依然回味无穷。
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要数去北京“看”了一回奥运会开幕式。我还记得2008年8月8日那天,早上我和弟弟临时决定,一定要参与进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一定要去北京感受一下奥运!于是,我们马上赶到天津火车站,在火车站旁边吃了几个狗不理包子当早餐,定了下午的火车票,打包好了麦当劳,出发去北京。
由于管理严格,我们不能在离鸟巢比较近的地方停留,最终只能在远离场外的一个小饭馆坐了下来,我们选择这家饭馆,是因为在那里有一个大屏幕,可以收看开幕式的现场直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想到,到了晚饭的时间,跟我们一样,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这家饭馆。我们一边喝着青岛啤酒,一边吃着拉面,一边从电视中观看奥运开幕式现场的盛况。我旁边一位来自罗马尼亚的大哥,身旁带着一个专业照相机,刚坐下来的时候,一脸可惜地向我和弟弟说:“本来以为可以到那边近距离看看北京奥运开幕式,可以拍拍烟花和灯光,没想到不能进去。”
开幕式在晚上八点准时开始,整个小饭馆突然就沸腾起来了,掌声、欢呼声不断,看着大屏幕,罗马尼亚大哥不时发出惊叹:“太不可思议了!太了不起了!”我还记得,看到活字印刷那个节目的时候,他非常激动,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那些都是真的人在下面操控,我还以为是电子操作,太厉害了!太不可思议了!”那一刻,我深深地为我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而感到自豪!饭馆的老板也说:“这是我开业这么多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晚上。”最后奥运火炬点火成功,整个饭馆的人,无论是中国朋友还是外国朋友,都在欢呼。最后,隐隐约约地听到饭馆外面鞭炮的声音,我们都走了出去,旁边的几家饭馆的中外朋友们也出来了。看着远远的烟火,我们一起有节奏地大声呼喊:“北京!北京!”“北京加油!北京加油!”罗马尼亚大哥也架上了他的专业相机,记录下了这一难忘的瞬间。可惜后来人多了,走散了,我们跟罗马尼亚大哥就再也没有遇上了。但是我想,那激动人心的一刻,会永远留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某一张胶片上。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后来回到印尼,我常常思考,语言是了解一个国家历史、文化的重要途径。在印尼,汉语断层的现象全球鲜见,到了我们第三代华人,基本上都不怎么会说汉语了。现在印尼跟中国的经贸、文化关系越来越密切,印尼年轻一辈懂得汉语的却越来越少。难道我们以后还要这样下去,直到忘了根源?印尼要发展,要更好地维护印中友谊,让更多的印尼人懂中文、了解中国,才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
于是,我尝试,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国际汉语教师,做一名印中文化的传播者;于是,我走进了北语的国际汉语教师研究生课堂,开启一段新的挑战旅程。我的汉语之路,未完待续。
当年祖辈们被苦难抛到了海外,父辈们承受着不公与歧视,也不曾忘记饮水思源,报效故里,如今吾辈当自强!2007年在我的家乡——玛琅市,创办了印尼第一所华人投资建设的大学,也是印尼唯一一所以汉字命名的大学——玛中大学。在学校的办公楼大厅,醒目地挂着学校董事之一—吴秀霞女士写的书法作品“饮水思源”。我想,这就是我们印尼华人的座右铭。
2008年5月--奶奶和我于福建仙游
2010年1月—爸爸和我于北京天坛留影
印尼玛琅玛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