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一个外国人,他来自英国。他是我大学的英语老师,叫Endymion Wilkinson,中文名字魏根深,后来我们都习惯叫他“老魏”,记得是从本科生同学那里叫起的,他也很喜欢这个称呼。其实他同我们进修生年龄相仿,说起来我还长他两岁。
第一次见到他是1964年9月初,那时他刚从剑桥大学毕业,带着对东方的好奇和憧憬,来到北京语言学校(现北京语言大学),成了一名外教。他是当年剑桥最优秀的7个毕业生之一,并因此受到女皇接见,他曾给我们看过接见时拍的照片。初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是位彬彬有礼的青年绅士:身材颀长,面色红润,高鼻梁、棕色短发,透着笑意深邃的蓝眼睛,逢人能说出几句洋腔洋调的汉语,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朝气。他一出现在校园,就很快引起同学们的注意。
1964 年9月,我作为出国汉语储备师资到北京语言大学进修英语。当年高教部从全国各高校中文、历史专业的优秀毕业生中,选择50名作为出国汉语师资,在北语分别学习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学制3年。我到学校报到时,校门还挂着“外国留学生高等预备学校”的牌子,它是以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专修班的班底发展起来的,骨干教师来自北京大学和北外。学校有3个部分。来华部、出国部和出国师资系,主要任务是招收外国留学生来华学习汉语,外派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学生学习俄语。师资系是新设立的,旨在培养出国从事汉语教学的老师,64年首次在国内招生,除进修生还招了50名本科生,分别学习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学制4年。
英语进修生16人,分两个小班授课,我在A班,老师是王还和陈喆,B班老师是孙以鉴和邹贵新。魏根深教两个班的语音课和口语课,我有幸成为他的学生。他在大学专攻历史和东亚问题,但他的课总是充满活力,没有刻板的照本宣科,而是用各种生动有趣的方式,帮助我们纠正发音。语音课上播放着原版Lingger Phone唱片,我们如唱歌般反复吟唱;音标发音、句型操练、绕口令练习,他一丝不苟,紧盯着每一个同学不放过。他手执一小截木棍,按单词节律,抑扬顿挫,让我们复诵时按他的动作起伏发声,如有谁跟不上,他会拿着小棍在桌上敲几下,以示注意。有的同学怕班上“出丑”,经常早起晚睡,偷偷地练习。他将枯燥的语音课上得生动活泼,上他的课是一种享受。
他上口语课也独出心裁。不发教材,只提供词汇表,用学过的单词解释新词的含义,课后留下一盘录音带,让我们反复听课文的对话,直到能听懂并能流利说出为止,到周末发给大家几页一周(6课时)所学的讲义。这种教学方法对训练听说能力很有帮助,对我以后的海外教学也很有启发。
课间他喜欢聊天。“来中国前学过汉语吗?”有同学这样问起。“大二时买了本《初级汉语教科书》自学。后来跟一位饭店伙计学,他是香港人,说的不是普通话。学了几次就不学了。”“你为什么要来中国教书?”“想亲眼看看中国社会老百姓的生活。”“窝窝头吃得惯吗?”“窝窝头的味道像沙子,实在难吃,但我不怕。”他如实作答,并表示要和中国师生一起同甘共苦。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与我们同住六舍学生宿舍,同在学生食堂用餐。3分钱的土豆熬白菜,他吃得津津有味,一毛六分钱的红烧狮子头,他说这是世上最美的佳肴。他衣着整洁,但给我印象,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衣裳。
在北语他是个忙人,除担任进修生和本科生口语课,还给年轻教师上课。训练班5人是陈文芷、方立、邹贵新、朱文俊和王合,教材是他带来的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的小说集。那时没有复印机,那本厚书全靠一页一页打字,然后油印装订成册分给大家。据朱文俊老师回忆,“他授课认真,还常有测验。有一次是听BBC广播录音后,谈自己的观点,我的回答老师很满意,得了满分(5分)。我们还表演过英语节目,内容是一个胖女人的故事。”
据朱富华同学回忆,陈文芷老师曾带领魏根深和他们几个同学去北京电影制片厂,做影片《女跳水员》英语配音,魏根深给影片男主角配音。
他66年7月中旬工作期满。离开北京前,方立、朱文俊几位老师在醉爱饭店为他饯行,他说回国后去普林斯顿大学继续学习,希望有机会再来华工作。我也于68年5月离开北语回到我毕业的母校吉林大学储备。从此一别渺无音信。那些年,每当我翻开相册中泛黄的旧照片,就会想起在北语与老师在一起的时光,那是我们青年时代一段美好的回忆。
岁月匆匆,28年如白驹过隙。1994年,当我再次听到魏根深名字时,他的身份已发生很大的改变——欧盟首任驻华大使,他再次回到中国这个他曾经生活、工作的地方。我也于75年6月携妻小回北语任教。他没有忘记他的同事和教过的学生。本科生王明杰(曾任外文局副局长)撰文说:“1994年,我在香港工作期间,他路过香港,特意请我到他下榻的君悦酒店喝咖啡,一起回忆我们共同认识的老师和同学,以及在语言学院的欢乐时光。”也是同年,他到京不久,邀请教师方立、邹贵新、朱文俊,进修生郑梨生、林襄冶、王维新和我聚餐。席间他从一个纸袋里拿出当年学生食堂使用的两分钱饭票,虽然过去28年,依然保存完好。他笑着说:“这可是文物,可以进校史馆展览了。”他将自己创作的《中国历史研究手册(Chinese History:A New Manual,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赠送给朱文俊老师,令人羡慕敬佩。
这是我毕业后唯一的一次同老师相见。此后一直杳无音信。前两年从王明杰的忆文中得知,他2001年卸任欧盟驻华大使职务。回国之前,他请了邹贵新几位老师,本科生有张芝年、马铁生和他,一起到他最钟爱的潭柘寺游玩,并请他们吃午饭。离任后,他又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潜心研究中国历史文化,他的一项重点工作就是继续修订《中国历史研究手册》。中国情结促使他多次来华,并曾在清华和北大从事学术研究。
如今想起来,魏根深老师的经历犹如一部时代的缩影,他见证了中国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化。而作为他的学生,他教会了我们学习外语的方法,为我们后来的学业发展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他的影响下,我们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广阔的认知,懂得如何面对挑战。他不仅是一位外教,更是一座东西方文化的桥梁,让我们在这个特殊年代感受到了来自异国的温暖与关怀。这里我用一首七言绝句赞美老师:
英伦才俊赴华堂,
育李培桃岁月长。
两度结缘情义重,
中西文化共传扬。
如今我们早已进入望八之年,成了华发满头的耄耋老人,我愿借此短文,送去对老师的美好祝福,真心地道一声:“谢谢你对中国的爱!”说一句:“谢谢你让中国学生对世界有了更广阔的认知!”

英语师资班同学和魏根深老师在学生宿舍楼前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