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一个命很苦的孩子,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正常的出路是每日早出晚归当农民,最好的出路是进城当工人,或是做个小买卖,赚点钱,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当然,这是我们亿万百姓最朴素自然的人生。但是,我从少年时代起,生命竟与文学有了瓜葛,并把它作为信仰,形影不离、执着地陪伴了一生。
我没有幸福的童年。生父是蔡廷锴将军麾下的抗日战士,在我出生之前牺牲。我娘说,我爹留有口信,“如果是男,就叫高书泰,如果是女,就叫高银叶……”高书泰的名字,寄托了他要我读书的理想。但是,我生不逢时,生下来一睁开眼,便是战争和灾荒,中原大地饿殍遍野!
我娘育有二男二女。1943年,二姐金叶饿死在滑县高寨村边的枣树林里。孤儿寡母,我娘带着我哥我姐和我背井离乡逃荒要饭,然后滞留在黄河边的习城南街一间奶奶庙里。在连草木都难活命的年月,因我太小,怕我饿死,娘便把我给了人家。我哥我姐讨饭回到庙里,一听我给了人家,便嚎啕大哭,逼娘非得把我要回:“要死,大家宁可都死在一起!”于是,娘又把我领了回来。没过多久,满街要饭的人,到处躺着饿死的人,我娘哭着说,“让书泰逃个活命吧,要不,非死不可!”最终,我娘决心又把我送了人。这一次,我哥我姐看着娘哭着在“卖人契”上按下了手印。“活是阎家人,死是阎家鬼!”“卖人契”这句刻骨铭心的话,成了我的“誓言”。
我养父养母都是穷人。养父曾在焦作煤矿当矿工二十多年,养母生过九个孩子,但是没有一个成活。到了阎家,我成了养父养母的掌上明珠。新家虽然也是吃糠咽菜,但总是千方百计让我吃饱。
我上学很晚,却是个一心一意想念书的孩子。在小学,我从来都是年级考试前三名的学生。小学有作文,学生不懂啥叫“作文”,老师说,“作文就是写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写自己做的事和自己知道的事。”第一次作文,我就写了二百多字。1952年,完小没毕业,凭村里的介绍信,就可以考中学。老师说:“你家穷,还是考新习师范吧,一年出来就能教小学。”但我坚持考中学。这年秋,我们十多个学生过黄河,我考上了东明中学(山东东明一中)。在学校图书馆里,《人民文学》上有诗人闻捷的《吐鲁番情歌》和《果子沟山谣》,我因为“天山牧歌”而爱上了诗。从此,每逢节日,学校和县城的大“壁报”,开始刊登我的“诗”,我的作文和“周记”,常被老师宣讲和贴堂。那时,我读过《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把一切献给党》《新儿女英雄传》及大部头的《复活》,朦胧的作家梦,就形成于这个时候。我把农村生活写成“小说”,投寄给《河南文艺》,虽然没有得到发表,但编辑的热情回信,却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1955年初中毕业,我又面临考高中还是考师范的问题。善良的老师说,“阎纯德,你家穷,就报考开封二师吧,一毕业就能教中学。”但我徒步二百余里,如愿以偿考上了全国著名的河南师范学院(河南大学)附属第一高中(开封高中)。
开封,是奠定我文学人生的一个起点。那时,我课下除了阅读中国的古今诗歌,还如醉如痴地阅读英国的拜伦、雪莱,法国的波德莱尔、艾吕雅及苏联马雅科夫斯基等诗人的诗。同时,我也喜欢体育运动,1956年,在青岛举行的全国第一届少年运动会上,我的400米、800米和1600米接力赛,获得了第二、第三和第四名,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1958年春节过后,我被调到郑州省体育场集训,同时借读于郑州一高;5月初,在河南省运动会上,我的800米获得了冠军。这一年,是我人生的重要节点。河南省体委戴主任对我说,“阎纯德,你不用考大学了,我们保送你上北京体育学院。”这个“保送”的好事我拒绝了,我喜欢体育运动,但我还是要考自己最喜欢的大学和专业。于是我执意跑回开封,准备高考。我的第一志愿是北大中文系,教导主任说:“北大中文系今年在河南只招两名学生,考上的概率太小。你再想想吧!”我说,“碰碰运气吧!”于是,我把第二志愿南开大学改为郑州大学,第三志愿是开封师专。没有想到,这梦竟然成真!
华北的八月骄阳似火。我背着行李,徒步82里到濮阳,第二天,到新乡,再从那里乘慢车站到北京永定门,整整三天才走进北大。
虽然,在开封我发表过小诗,但北大才是我文学的真正起点。国家每月给我13块5毛钱的助学金,帮我从19岁走到24岁,在未名湖畔,过了五年既苦又甜的难忘岁月。那时,我是一个说话不多,与班上同学接触少且有点“孤僻”的学生;除了上课,聆听名家名师的教诲,每日下午3点之后,除了在运动场上追逐竞赛场上的速度,其余时间,我都用在写作上,几乎深夜12点前不会回到宿舍。《北大校刊》经常发表我的诗,《北京晚报》和《北京日报》也时不时地有我的小诗面世。
“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 ,是我毕业时多数同学真诚的志愿。我的第一志愿是黑龙江,却意外地被留在了北京,成了教育部的汉语出国储备师资。放弃我学过八年的俄语,又从零起点开始“法语”学习。那时,我心不在焉,坚持在写作,法语70分才算及格,老师的教学标准是要把我送进“地狱”。但是,我“痛改前非,发奋图强”,决不肯在法语面前低头!
1966年,一场风暴从北大刮起,把一个国家摧残七零八落,也将我赴法国工作的通知撕得粉碎。1967年“一月风暴”席卷全国,这时按教育部的指示,结婚后前往布加勒斯特大学执教。没有想到的是,一“结婚”,便成了“狗崽子”,因为岳父岳母是高干,我成了无产阶级的“敌人”。此后,直到1974年,我才肩负着中法文化交流的使命得以走出国门。
那“十年”虽然苦不堪言,心里藏着沉默,我却没有忘记善待文学。在法国多间大学讲学,仿佛到了一个“启蒙时代”,除了汉语、文学和文化教学,还从汉学家那里获得学术灵感,SINOLOGY(汉学)和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也因此走进了我的学术视野。我除了做20世纪的文学研究,也写作散文和诗歌,主持和主编《中国文学家辞典》,并以较大的精力投入中国女性文学研究。
1977年,这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这一年,著名诗人李瑛主编的《解放军文艺》连发了我在法国的多篇游记散文,引发了十多家杂志向我约稿,极大地鼓舞了我的写作激情。我想,那时大家都抱着一种“解放”的心情,希望看到窗外的风景;我写国外生活的散文,大概就是适应了人们期待看到窗外风景、期待“解放”的国情吧。
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向我约稿;1981年出版了由茅盾题签、严文井作序的第一本散文集《在法国的日子里》。这本散文集不仅获得了多个部委联合组织的全国少儿文学一等奖,其印数,加上北京市为中小学生阅读的借版数量,多达10万册,其中的《心愿》和《新来的伙伴》被编入教育部小学十年制课本长达三十多年之久,2019年,上海教育出版社仍将《心愿》编入为小学六年级阅读的包括20世纪名作家丁玲、沙汀、老舍、艾青、王愿坚、柯岩、史铁生、王家新、海子等名家作品的《语文主题学习》之中。
我编过许多具有开创性的书稿。《中国文学家辞典》是百年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作家大全式的工具书,编撰宗旨十分开放,“胡风反党集团”“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右派作家”“国民党作家”“萧军问题”“艾青问题”等及台港澳作家如司马长风、徐訏等都在其中,文艺界许多作家的所谓“问题”尚未得到“平反”之时,“辞典”便率先“解放”了他们,收入这六卷近四千作家的“辞典”之中;有作家将“辞典”戏称为“十年”后将文学领进新的“解放区”的朝阳下的“带头羊”。我主编的《中国新文学作品选》(7卷)《中国现代女作家》(与白舒荣、孙瑞珍、李杨合著)《台港及海外华人女作家作品选》《新时期女作家百人作品选》《她们的抒情诗》等,包括《20世纪华夏女性文学经典文库》(11卷)《著名女作家散文经典》以及《列国汉学史书系》《汉学研究大系》(60部)等,都是这些领域的先声。
在我先后担任北京语言大学外语系、语言文学系主任和学校大杂志社社长、《中国文化研究》主编期间,尽管我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但我从未慢待过文学笔耕。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能心明眼亮,洞察社会与人生,这是“文学者”的不二法门。我望着漫不经心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赶路,不肯停下来休息,我虽然像夸父一样跑步追赶,却令我永远望尘莫及。每次听到它的嘀嗒之声,我都感觉,这不仅是在嘲笑我,也是在削短我有限的生命,这使我这个性格倔强、“人格”庸常的人,惭愧于“修身齐家”,而不知如何“治国平天下”……
人有高矮,没有高下;人有贫富,没有贵贱。人的一生,不能没有志气;只要肯奋斗,就有未来!
我从黄河滩,走到北京和巴黎,其终点,还是我乡愁缭绕的故乡。
我这一生,之于文学,只是一种憧憬:“年轻”时“初心”萌动,“60岁”时“雄心”不止,“80岁”之后,依然“野心勃勃”!但我的“野心”,追求的不是“成就”,只是心里的信仰。
人活着就是做事,这是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我喜欢做的事,无非就是写点儿小文章,研究点儿小学问。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做自己力所能及且有益于国家的事,也就算不罔顾此生……
我是一个没有年龄歧视的人,从不倚老卖老,却也量力而行,这是我的座右铭。我知道“天快黑了”,但因太阳要落山,我才紧着赶路,只有走路才不孤独,只有走路才会有“黎明”!
我总想象着自己像是我娘烧火做饭的柴火,至今所以不肯熄灭,还在快乐地燃烧自己,就是因为文学、文化和汉学。文学和文化鞭策我“青春不老”,胸中的丘壑不时地此起彼伏,一坐在电脑前,那感觉不是海阔天空,就是山高水远,也如置身黄河滩,眼前是令人热血沸腾的田野。尽管我妻不断唠叨,说我“幼稚”、“可爱”,但面对无功利的这块“自留地”,至今还自不量力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孜孜不倦地耕耘着《汉学研究》和《女作家学刊》这两块沃土。
我是个有点儿志气的人。苦难使我坚强,也许就是它,把我的性格锻造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姿势,让我成为一个不肯示弱的人。文学之于热爱它的人,视它为一生的精神之旅。我从没有把人生看得多么神圣,只是视它为一片富有诗情画意的江湖;我虽然没有闯荡的浩然之气,只是把自己视为江湖里一片飘荡而不肯沉没的落叶,大半生抱着文学,挎着文化,提着汉学,自得其乐地混在其中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我因主编《中国文学家辞典》、多种文学书系和汉学书系及三个大型杂志,在为人作嫁的过程中,结识众多我所崇敬的作家、学者,因与他们的交往与书来信往而受影响,他们鞭策我,“黑夜”之前不肯却步,而依然蹒跚着跋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