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1962年至1965年,对外汉语教学似乎出现了一个小高峰,首先是汉语师资储备工作有序、有规模地进行;其次,学生人数空前高涨,四年间学生人数达3944名,超过前11年人数的总和;再者,北京语言学院于1964年成立。同年,对外汉语的第一本专业刊物《外国留学生基础汉语教学通讯》也得以问世。这些可喜的变化,有没有使人们对这门学科的认识有所促进?这段时间人们在探索和认识上有什么样的进展?
李培元:在这一段前进道路上值得一提的就是独立建校以后,从设置上改变了学科附设在某一所大学内的情况,虽然科目比较单一,但毕竟是一所独立的学校。这个时候对教学工作的领导是大大加强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亦山校长提出了“从实际出发,学以致用”的原则。意思是送出去的学生是要去学专业的,要能适应专业学习。但他们也有反映,在咱们这儿学的生词,有的就用不上,因为在咱们这儿学的生词,还是文学方面的词汇比较多一点儿,而理工机械制作这方面的词根本没学过。需要的词没有给他,给他的用不上,这就是教的东西跟用的东西脱节。所以王院长特别强调“学以致用”,那么就有一个基础和专业怎么结合的问题,打基础怎么结合专业?
那个时候,我记得好像是1962年,咱们学校还招聘了六位大学理工科毕业的教师。那个时候非洲留学生来得很多,文化基础达不到国内高中毕业生的水平,所以要跟着国内大学学专业,他们的文化水平就有问题,需要补课。那个时候学校真是一心一意想把预备教育搞好,尽量朝着让学生进大学学专业没什么问题这个方向去努力,所以招进了学数学、物理、化学的六位老师,一科进了两位。其中三位还留在学校,他们后来都转到汉语教学方面了,有的还很有成就。
王院长提出了“学以致用”的原则,当时我们心里也没底,你说结合专业吧,怎么结合?新来的大学理工科毕业的老师就说:“你说‘这是书’,打基础,我说‘这是氧化钠’ 不也可以打基础吗?”反正当时的争论很多,我们就想作些调查研究,学科搞了十来年了,到底培养的一年制预备留学生的汉语水平达到了什么程度?入系学习还有什么困难?困难有多大?有了调查,改进教学就有了依据。
本来很早以前讨论教学计划的时候。就有不同意见。比如说学外语,你用一年的时间来学一种外语,然后把你送到国外去学一种专业,这困难很大,时间太短。学一种外语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大家都能理解。结果就组织了四个老师,都是比较有经验的,1926年先到北大,去调查进入北大学数理化的留学生入系之后,语言能力到底怎么样,达到什么程度。
然后在1963年,又是这四位老师到清华,调查学工科——比如说化工、机械制造的留学生,到底学得怎么样。他们回来写了两份调查报告,不知道咱们资料室还能不能找到,很厚的两本,我觉得是有用的。当然现在咱们语言大学发展了,预备教育已经不是咋们唯一的任务了,但也还是一项重要任务,研究一下当时做出来的结论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现在我大概可以扼要地说出来的结论是:这些留学生入系之后,生活学习的语言问题大致解决了,学习方面困难比较大的是听课和阅读教材。前四周基本上是“坐飞机”,听课听不懂。但是学校配备了辅导员,辅导员在课外帮助这些留学生,也能够使他们克服困难。
这个调查报告还进行了一些分析,认为留学生听课的困难因素也比较多,一个是知识方面的困难,专业词汇量少,还有一个是专业老师的语速问题。调查报告提到,专业老师讲课的语速分三种情况:一种是讲得快,一分钟180个汉字;中等语速的老师一分钟讲150到160个汉字;讲得比较慢的一分钟大概120个汉字。还有看板书,有的专业课老师的板书很潦草,都是连笔字,留学生也看不懂。这些都造成了留学生的听课困难。
关于语速的问题,我想对我们教室上课也有普遍的意义,我们到底应该掌握一个怎样的语速才是合适的?刚开始教课,都讲得比较慢,因为怕学生听不懂,慢慢养成习惯就形成了一种慢语速。
我记得好像是1986年办过一个教师培训班,在美国、中国的汉语教师,安排我去上课,我上教材编写和教学法。我讲了几周以后,有一个中国老师跟我提出:“老师,我希望您讲得快一点儿。”这说明我的语速是比较慢的。正常的语速,像新闻联播,大概也就是一分钟180个字左右。我们当时做过一点儿统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播音语速大概一分钟是180个字。咱们对外汉语教师呢,也应该要求自己,开始语速慢一点儿,慢慢地也应该快一点儿,这样也能训练学生的听力。
张 伟:70年代末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提出了要把对外汉语教学作为一门专门的学科来研究?
李培元:对外汉语教学学科的建立我想有三件事起了很重要。
第一是科学院语言所在1978年召开了北京地区语言学科规划座谈会,当时咱们学校也有代表参加,是吕必松同志,当时他是院长。在会上他也呼吁,语言学界应该重视对外汉语这个学科的研究。在那个会上他的呼吁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后来他在《中国语文》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北京地区语言学研究规划》,其中就谈到了对外汉语教学这个学科要加强研究。这是学术界的一件重要的事。
还有一件事是紧接着发生的,《语言教学与研究》创刊五周年,请王力教授题词,王力教授就提了一句:“对外汉语教学是一门科学。”这是第二件事,也得到学术界著名学者的肯定、支持。
还有一件事,大概是1984年,教育部召开了一次国外留学生工作会议。在会议上,当时的教育部部长何东昌作报告,他提到了一句话:“对外汉语教学是一门新兴的学科。”这是主管教育的行政部门对学科加以了肯定。
有了学术界和政府部门的肯定,这门学科就立起来了。从那以后,在编研部的基础上成立了语言教学研究所,还有专门的出版社,等等。这门科学的发展就开始大规模地向前进了。
张 伟: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对外汉语教学以迅猛的发展速度为世人所瞩目,越来越多的学生报考与对外汉语教学相关专业的本科生、研究生及博士生,整个学科的建设呈现出一种学术视野更广、学术研究更精深、更细致的态势。是同时,我们又深感学科研究的丰硕成果似乎与实际教学是“两张皮”,直接能拿来用在教学上的科研成果似乎不太多。在您看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李培元:确实,在1984年以后,国际交流更多了,国际汉语教学研究会也成立了,而且开了很多次讨论会,发表了不少论文。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们当时在研究所也感觉到了。就是研究跟教学第一线怎样能结合得好,是很困惑的事。而且据我了解这个问题也不是咱们一个学校的事,那是其它高等学校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我只能谈谈我过去的一些想法和体会。
过去领导强调,要加强学科和教学的结合,不能是“两张皮”,互相没有联系。或者联系很少,这个是不好的。一直这样强调,但是具体措施呢?好像落实得不是很有利。
咱们这个学科有它的特殊性。比如说大学的中文系,汉语教研室的教师就自己去研究,然后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拿到课堂上去,这样教学和研究就一致了。一般的大学,不管任哪门课的老师,课时都比较少,所以研究时间就很充分了。咱们的老师一般课时是12节,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怎么能既参加一线的教学,一周上十几节课,然后又有时间搞科研呢?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所以后来单设立了研究机构。可是按咱们的设置,研究机构有自己的任务,有的研究课题不是真正从教学中来的。
比如那时编词典,从长远上说对教学有用,但是不能马上就解决教学中的问题。所以当时曾经设想过能不能实行轮换制,比如一线的教师,教了两三年,有一定的教学经验了,带着教学中遇到的问题,到研究所去作些研究;然后研究所的同志,过两三以后到一线去教一段书。但这种比较理想的方法实施起来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每个人手里都有自己的任务,你让他放下任务去做别的工作,一个是他自己感觉有事情没做完,有心事压着似的不放心;再一个从研究所领导方面讲,这影响到所里的工作进度。反正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应该解决,但是还得领导下决心,“抓不仅等于不抓”。当然,我只是说当时我的理解,现在的情况我不了解,所以也只好不说。
张 伟:由于英语作为外语教学经历了上百年的历史,因此他们的理论、模式相对成熟,我们该如何借鉴,又如何形成我们自己的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教学理论?您认为形成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教学理论的突破口在哪儿?
李培元:这个问题我也只能谈谈我的一些想法,过去在岗位上时我也思考过。在工作岗位上我也是兢兢业业,但不足在于科研方面。有的同志就教学当中出现的问题加以研究,写出了汉语语法方面的专著,我自己觉得我在科研方面做得很差,没有利用在职的时候集中力量编出一些语言对比的精品教材。
我感觉到我们学科建设的大方向应该特别强调针对性,不同国别的学生学汉语有他的特点和难点,也有共同的问题。比如日本人学汉语,汉字不成问题,而英美国家的学生学汉字是个大难点,这就是很大的不同,所以应该特别强调针对性,强调语言对比。
我在职的时候编《基础汉语课本》,如果利用当时编研部的人力资源作出一个规划,把英语很好的老师集中起来,编一套针对英美国家留学生使用的教材,编一套针对日本留学生的教材,编一套针对法语留学生使用的教材……我知道现在咱们每年出的新教材不少,但真正建立在对比语言学基础上的精品教材对提高学科的水平、扩大咱们的影响是很重要的。现在的情况我不了解,主要是我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向领导建议做。但是却没有做。我们那个时候老说:“不能让学生吃大锅饭,得给学生开小灶。”这就是让学生用有针对性的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