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的生活比自己好些，我的父母与大多数人的父母一样，老早就盘算着怎样使我将来的生活比他们强。

还在我刚刚虚岁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就给我联系了一位塾师，叫我去上学。谈妥的条件是，老师不要束脩，不打我。因为塾师是我们本家，很同情我家的境况，愿意帮助我家改变贫穷面貌，所以母亲才给我争取来了上述优待条件。家里也为我开出了优待条件，如果我去上学，每天可以不让我吃掺糠的面食。当时一家老小六七口，上至六十多岁的爷爷，下至两三岁的弟弟，每天过的都是糠糠菜菜的生活。父母之所以希望我快去上学，是因为他们对我有个期盼：希望我学习两年以后，学会了写算，将来好到铺子里去当学徒。三年出师后吃铺眼儿，免得将来再像父亲那样卖苦力。父亲十四岁就出外谋生，当过长短工，修过铁路，下过煤窑，尝遍了底层百姓吃过的所有苦；二十八岁那年，在丰台火车站卸煤抬筐时，腿还被砸骨折。雇主不给治，自家又没钱治，落下了终生残疾。母亲积极张罗我上学，还有一个原因，是由于她出身于耕读世家，家里几代人都读过书，深知有文化的重要性。她一直都为没听叔叔的话，跟他学识字而后悔。她让我上学的愿望更强烈，因此才急切地去老师那儿向老师说好话，求老师开恩帮忙。

一天，在父亲的带领下，我终于走进了那间私塾房。父亲首先把我带到了教室里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牌位前，让我给孔夫子磕了头，然后带我去教室的里间儿去见老师。按照辈分，我以前叫他大哥，现在该改口叫老师了。老师先从大一点儿的学生那里帮我借来一本《百家姓》，就从“赵钱孙李”开始，口递口地教我，然后就让我回到座位去念。我正式成为一名学生了。

中午放学我回到家里，爷爷、父母亲都非常高兴：祖祖辈辈目不识丁的董家，今天终于有人上学了。母亲掀开锅盖，我看到七仞锅的锅帮上，斜竖着贴了整整一圈儿大饼子，只有一个是金黄金黄的，其它都掺了谷糠，颜色灰暗。那个金黄色的，无疑是母亲为了兑现家庭承诺，给我贴的。

午饭，我吃那个金黄色的纯玉米面儿饼子。看着爷爷、爸妈、弟弟吃糠饼子，我吃得并不香甜。在老人及幼小的弟弟面前，我这样享受优待合适吗？况且根据我家当时的情况，这种优待一两顿还勉强，是不能长久的。我想，虽然老师答应了不要我的束脩，我的家庭依然不够支撑我上学的条件。下午，我就跟家长说，我还是不上学为好。爷爷、爸妈都同意了我的意见。母亲把这种情况跟老师一说，老师就说：“那就等孩子大点儿再说吧！”可能老师心里也清楚，以我家的情况，供孩子上学肯定是吃力的。我上半天学就失学了，这是一段极少有的短学历吧！

之后，我就跟弟弟放猪、拾柴，跟村里的小伙伴们野玩儿。过了三年，村里又有人重新建私学房，家大人动员我再去上学，我还是认为家里条件不好，不愿意去，结果弟弟去了。日本投降以后，弟弟又转入了邻村的一所小学。第二年，我终于重新又迈入了学校。当时我已经十二岁了，不得不跟六七岁的孩子们一起，开始学习梁实秋、陈伯吹等人编写、国民政府教育部审定的《国语课本》第一册。课文相当简单，开始是“来，来，来，来上学；好，好，好，来上学；大家来上学！”老师觉得学习这样的内容，对于我来说太简单，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刚开始，就对我说，寒假以后，你别上二年级了，直接上三年级吧。还没等我上三年级，就迎来了家乡的解放。

解放不久，家长对我的期盼就高了些。父亲说：“原打算初小毕业，叫你去当学徒，现在你上高小吧，高小毕业以后，可以报考长辛店铁路工厂初级技术学校。那里培养技术工人，六个月就能毕业。毕业以后，当个车工、钳工、锻工什么的。你表兄就是那个学校毕业的，现在在南口机车车辆厂工作，一个月能挣二十几块钱，直系亲属每人每年还给两张免票，坐火车到哪儿去都行。”于是，我带着父母的新期盼，进入了一所本地不错的县立完小学习。

高小毕业以后，我报考了“长辛店铁路工厂初级技术学校”。然而，天不遂人愿。我在我们学校的近百名毕业生中，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没想到上午的数学考试，十道文字四则题，就有一道不会。由于受上午算术考试后不良情绪的影响，把下午的语文考试时间给弄错了。发现以后，拼命从休息地方向考场跑，还是迟到了十几分钟。经监考老师允许进了考场，落座后砰砰心跳，浑身冒汗，右胳膊的汗渍洇湿了试卷。在几道考题中，给词语注音一题，有一个“泵”字不认识，其他考题，倒都作了完整回答。其中有多少因自己知识不足或慌张作答而产生的错误、疏漏，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成绩不会理想。当时京津冀地区农村的高小毕业生，报考这所学校的人异常的多，考试那天，校园里的考生，简直是人山人海。多少人取一个，无从知晓，录取率相当低那是肯定的。十道算术题就憋住了一道，基本上就没戏了，更何况语文是在心神慌乱中考的呢？到发榜日一看榜，我果然名落孙山。

尽管家里经济状况极差，我还是不得不上了我事先考取的备份学校——河北省立涿县中学，开始了另一种人生追求。家里只好希望我初中毕业以后，报考铁路运输学校或邮电学校，以便将来在铁路上或邮政局有个工作。因为当时农民只知道铁路、邮局的工作待遇好，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其他工作。

可是随着中学课程的不断深入学习，我也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志愿。初中毕业时，爷爷已经82岁，父亲也已56岁，可是我没有顾及家庭的实际困难，按照父母的意愿报考中专，而是报考了高中。我决心将来报考大学中文系，毕业以后当个作家什么的。因为当时已经成名的几个青年作家刘绍棠、王蒙、邓友梅、从维熙、房树民等人的名字对我有相当吸引力。我佩服他们，羡慕他们，决心以他们为榜样，向他们学习。父母对我违拗他们的期盼，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责备我，只是说，能多学一些就多学一些吧！多学点儿只有好处，没有害处。为了支持我的学习，他们承受了巨大的经济压力，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

父亲晚年曾对我说，第一次上学你如果坚持下来，两年以后肯定让你去当学徒了。耽误了几年，反而给你带来了好处，你刚上学就赶上了解放，从而使你受到了大学教育，是你的命好。你没有辜负父母的期盼，你为我们世代贫穷的董家增了光，爷爷、爹妈的苦累也没有白受。你应该感谢家人对你的付出，更应该感谢这个时代，是时代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使你成为了国家有用的人才。

如今，我们国家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家长对孩子的期盼，也已经跟过去大不相同了。他们老早就规划着：孩子将来学什么专业，考哪个名牌大学，或去哪个国家留学，攻读什么学位，当哪方面的专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