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到2007年10月我受国家汉办的派遣到泰国的朱拉隆功大学文学院任教。
朱拉隆功大学是泰国的一所著名大学,是以泰国国王拉玛五世的名字命名的,在泰国的高等学府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大学操场的一端塑有拉玛五世的铜像,这座铜像还被印刻在泰国的纸币上,纸币上的拉玛五世铜像被学生们围绕着,所有这些都充分说明这所大学与泰国王室推动泰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历史文化背景的深刻渊源关系。曾经获得中国政府“友谊奖”的诗琳通公主就毕业于这所大学的文学院。不同于我曾任教的西方大学,这次朱拉文学院明确要求派去的汉语教师应该是具有文学背景的,也就是说老师应该是文学专业的,但同时又能够教汉语。而我在大学研究生阶段学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毕业以后一直在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从事汉语及中国文化、文学的教学工作,所以当汉办把任务下达到我校,而我能够被选中应该不是偶然的。
朱拉文学院的大楼是一座高达十几层的方形白色建筑,既有现代气息,在外部装饰上又具有泰国民族传统风格。而这座大楼的对面则是古色古香而又金碧辉煌的泰国传统建筑群组,是原来的文学院所在地,后来文学院的规模扩大,移出来后,这里成了文学院的图书馆和举行重要会议和典礼仪式的场所。这些建筑都掩映在绿树葱茏之中,营造出一种庄重典雅而又活泼灵动的气氛,尤其是看到穿着上白下蓝统一大学校服的学生抱着书在这些建筑中出出入入,更有一种校园特有的书香气息和文化氛围。说实话,我真的喜欢这样的教学环境。
我负责教授的主要是中文专业三四年级高级阶段的学生,两年间教授的课程有文学阅读、历史阅读、中国古代文学简史和中国现代小说研讨。除了文学阅读课教材是泰国老师自编的,其余三门课则选用中国国内出版的教材或相关书籍作为参考书,而具体的讲授内容则需要任课教师根据学生的语言水平和理解程度自己准备材料。中文专业的学生到三四年级已经固定为每个年级一个班,每班三十人左右。因为朱拉隆功大学在泰国崇高的地位,学生都是优中选优,学生素质是没得说的。因此虽然课程很难,但是由于学生已经有了较高的语言水平,教起来颇为得心应手。
讲历史阅读的时候,我用的是原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出版的《史记》的白话选译本,语言比较浅近,学生容易理解,在学生了解了基本的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我把重点放在讨论的环节。比如讲项羽和刘邦争霸的内容,讨论的主题是你如何评价项羽和刘邦这两个历史人物,目的是既让学生能够运用上原文中的词语和句式,同时又能够在语言运用和思想表达上有所创造和发挥,而不是简单的传授中国历史知识。课堂上学生的讨论很热烈,既有观点上的互相补充,也有看法上的激烈交锋。我则引导学生用已经掌握的历史事实做论据,强化自己的观点,同时让学生注意《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的态度是什么。讨论结束后,留的作业就是根据大家的讨论,富有条理地写出一篇对历史人物进行评价的小文章。事实证明这样的教学激发了学生对中国历史的浓厚兴趣,很多学生都写出了不乏深度的小论文,有的学生甚至得出了项羽是一位悲剧英雄的结论,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后来一位教古代汉语的老师跟我说,在选拔学生到中国进行短期留学的时候,谈到为什么要学好汉语,有一位学生的回答竟是为了将来要能够读懂原版的《史记》。我想中国的史学传统和著史精神也许正是在这样的教学工作中才能一点一滴地潜移默化地深入到这些异域学生的心灵吧,这是文化的一种高级传播,而非泛泛而谈。
文学阅读课的选文,泰国的老师实际上是颇具匠心的,她既想让学生掌握中文阅读的技巧和方法,同时也想通过对阅读内容的理解,了解中国现当代的某些历史内容,比如选文有鲁迅的《狂人日记》、许地山的《春桃》、《傅雷家书》中傅雷给长子傅聪的几封信、巴金的散文《回忆老舍先生》等,我则把文学阅读课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讨论课结合起来上,好在这两门课都由我来教。在现代文学作品的选择上,我选择了老舍的《断魂枪》、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春蚕》、萧红的《在牛车上》、沈从文的《萧萧》、艾芜的《山峡中》等经典作品,钱钟书的《围城》语言比较难,泰国老师提供了一个大陆出版的简写本让学生课下阅读。同时考虑到班上主要是女生,而泰国的通俗文化又比较有优势,还选择了张爱玲的《半生缘》等作品。这些作品的选择很能引起学生们的学习兴趣,课下都认真进行阅读准备,而课上,我重点解决学生难以理解的语言问题,更重要的是讨论,就是讨论每篇作品说了什么,作者是怎么说的,以及鼓励学生查资料并深入思考作者为什么这样说。学生普遍反映,《狂人日记》他们看不懂,虽然里面的语言并不难,差不多每句话都能看懂,但是这些句子背后到底有什么含义,作品总体上说了什么则不甚了了。尤其是孔子作为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其思想和实践深刻地塑造了中国人的心灵,也具有广泛的世界性影响,朱拉隆功大学也设立了孔子学院,为什么孔子宣扬的仁义道德,以及像《史记》这样的富有魅力的历史著述,在鲁迅那里居然被看出了“吃人”。这需要对中国的历史变迁和文化背景的了解。我告诉学生,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是一个民族在不同的时代对自身乃至人类存在状态及其命运的独特思考,即使是更注重娱乐性的通俗文学,那些优秀之作往往也在消遣和游戏之外记录了时代前进的脚步和普通民众的愿望、诉求和喜怒哀乐。我侧重于对中国历史和文化背景的讲解,而把文本中的语言以及语言的文化和文学含义留给学生们讨论,结果有了背景的了解,学生表现出惊人的创造性才能,对作品的了解就不仅局限于文字的表面理解,而对作品的丰富内涵也能有较为深入的体悟了。《狂人日记》作为鲁迅有所为而作的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就不仅让学生学习了汉语,也带给了学生思想上的震撼。学生开始明白,孔子是中国古代的圣人,而鲁迅则是中国现代的圣人,中国历史的发展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这个动态过程在二十世纪之初曾经发生过深刻的裂变。当讲到《阿Q正传》的时候,学生就较为容易理解了。有的学生甚至联系到泰国的文学作品,建议我读一读泰国一位曾经获得过东南亚文学奖的作家的《判决》,还有的学生谈到他们在西方文学课上读到过的一位德国作家的作品,我深受鼓舞。文化和文学的传播本来就应该是相互的,国内曾有一位学者谈到中西文学比较的时候认为中西文学经历了对峙、对视、对话三个发展阶段。对话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我们的汉语和文化推广和传播实际上应该充分发挥对话时代的有利氛围,更应强调内涵(历史的内涵和时代的内涵),而绝不能被看作是一厢情愿的“文化输出”。《阿Q正传》在学生内心深处引起的共鸣,正说明了这部作品的世界性意义,更能彰显鲁迅的伟大。曾有一位泰国学生已经毕业了,因为没有听到我讲授的《阿Q正传》的课,特意到我的办公室来,希望我能给她讲一讲。这时我意识到好的作品的力量,它不仅能够在课堂上传播,而且能够通过学生在课下传播了。
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吴伟克教授和简小兵博士基于其在美国大学的教学思考和教学实践创造出“文化体演教学法”,我曾上过他们的课,很受启发。他们认为应该让外国学生在中国的文化系统中理解和学习汉语,运用汉语应该像运动员一样深入其中进行比赛而不是像观众那样只是演出的观看者,观众虽然也能看懂比赛,但永远是自外于这种文化的,语言更多是一种知识和娱乐,而不是能够身体力行实践的一种有效载体。我是赞同这样的看法的,但是从我们的文化传播的立场来说,我认为,培养一个民族文化的亲和力不能过于把语言工具化,对中华民族心灵历史的深刻理解并在这种理解中实现文化的沟通和对话也许才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更为理想的形态,而这种理解则存在于一点一滴的更为有效的教学实践和潜移默化的扎实工作之中,是急不得的。
两年的教学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作为一个北方人,泰国的气候我并没能很好的适应,身体常有不适之感,但是我还真是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了。临行之前我再次仔细打量文学院的那些座古老和现代的建筑,我更加体会到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中国也仍在传统和现代中前行,泰国又何尝不是如此?扩而大之,也许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吧。我们的汉语推广和文化传播也应在传统和现代两个维度中展开,既要充分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同时也要体现出并不自外于世界潮流的现当代中国文化所具有的时代精神和思想贡献。
应该说我的教学工作是成功的,两年来我也与学生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临回国之前,学生们送给我两件礼物,我至今都在珍藏。一件是学生们集体做的一张大大的纸板,中间是他们和我的合影照片,周围是每个学生的照片,照片下是用汉语写的临别赠言。我深受感动,那是泰国学生与一位中国老师心灵的沟通,是师生情谊的最好见证。还有我想不到的,是一位学生给我打电话说要单独送我一件礼物。这位女生来自泰国的南部,汉语学得相当出色。她的妈妈来曼谷看她,她一定要让妈妈也来看看我这个中国老师,并把带来的家乡的食品送给我品尝。我说你是学生,不要送给我礼物,你学好汉语和中国文化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她说这是特别的。在宿舍大厅里,她给我看了礼物,原来是我的一幅铅笔素描画像,并用画框精心装裱起来。那是她亲手画的,是我讲课时的样子。我心潮澎湃,更加感受到作为一个教师,一位中国教师的幸福。
下面就让我用我们的班长——那个胖乎乎、面色微黑、一说话脸上就露出微笑的女生的临别赠言结束本文吧:
谢谢老师的培养,
一年多以来辛辛苦苦地教我们。
谢谢老师的信任,
相信我们有本领,能够学会汉语。
谢谢老师的笑容,
总是露出温和的表情。
下个学期,虽然老师不再教我们了,
但是老师要永远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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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杰老师在泰国朱拉隆功大学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