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农家,自幼平庸,没有什么传奇性的故事,但有一些自己难忘的经历,少年时代在外村集体借宿就是其中之最。
我的家乡是冀东三河县(现已改为三河市)城东的北燕村,小学就是在村里读的。升入中学前的两年间,曾经两次以群体方式临时借住外村陌生人家。借宿的时间虽短,却由于借宿的原因特殊,尽管已过去了近70年,至今记忆犹新。
第一次是1951年,我12岁,读五年级。由于村里初设高小,还没有六年级学生,因此我们这一班就是学校最高年级。记得是麦收时节,应该是6月20日左右吧,学校接到县教育科通知:安排高小学生三天后到县城参加欢迎志愿军归国汇报团的大会。这条消息令全班同学兴高采烈,三天后,我们40多人带着干粮和水,在班主任和另外两位老师率领下,10里的路程一直排着队,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城内的会场——三河、平谷联合师范学校的操场(此校简称平三联师,是两县的最高学府)。会场上已经来了许多人,而且仍有许多人陆续入场,很快,会场就几乎坐满了人,嘈杂之声也渐平息。幸好是阴天,不然,时近盛暑又值午后两点左右,肯定酷暑难当。我们以为欢迎会会很快开始,却迟迟不见动静,各单位互相拉歌早过了一轮,会场上嘈杂之声再起,我们这些小学生已经坐不住,纷纷要求上厕所,其中不少人借机到会场边缘去走走看看。我从老师那里得知已经是四点半了。这时,主席台的扩音器突然发出洪亮的声音:“请安静!现在播送通告:刚刚接到通州专员公署电话,志愿军归国汇报团三小时前就从他们那里出发,但是中途遇雨,汽车无法在公路行驶,已换乘农用马车走乡间小路,估计一个钟头之后可以到咱们这儿。”
上述雨天不准汽车通行的公路就是现在的102国道(北京—哈尔滨),此路横贯三河。这条国道,历史悠久,在清朝时称为御道,是从北京到东陵的必经之路。皇帝、皇后宾天入葬,还有皇家祭祀祖先,都会走这条路。因此,路的宽度足够,但是筑路的材料却不行,不过是黄土加碎砂。这样的土路,最怕雨雪,当时路边最常见的标语就是“维护公路秩序,坚持雨(雪)后停车”。
又过了很久(也许就是个把小时,但感觉是很久),扩音器兴奋地宣布:志愿军汇报团已经到了县政府,马上就到会场来。场上立时沸腾了,在喧天的鼓乐声和人们的鼓掌欢呼中,汇报团进了会场……
欢迎会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因为时间已晚,加上阴云密布。撤离会场并清点完人数,老师急速地带我们往回赶。走出县城后,天已黑得看不清路径,更难堪的是加上了电闪雷鸣。此时,我们尽管心情紧张,担心摔倒,担心淋雨,却不害怕,因为我们有老师,有集体。谁也没有想到,更难逾越的障碍正迎面而来。这个障碍不是雨、不是风——那天雷电交加却无风雨,而是在我们村西,离我们村不足二里的那条泃河。
说起泃河,这里唠叨几句:此河在我们县是自北向南,在平谷区则是自东向西,海子水库就是拦截此河形成的。它是我们三河县,也是北京平谷区的第一大河,在北京市的河流中排名第五(前四名是:永定、潮白、拒马、北运)。当时,我们村西河上没有桥,沿河往北走八、九里倒是设有公路桥,由于绕的弯子太大,因此人们过河大都靠船摆渡。我们去县城就是用船摆渡的。
我们这支小学生队伍风风火火赶到渡口,黑黢黢的,一个人也没有,渡船虽在,却是与岸边的柳树用绳索紧紧系住的。情况出乎我们师生的预料,略一沉吟,老师们便作出决定:先让学生后退,即离开河岸,以免有人落水;两位老师到渡口边上的侯各庄找村干部求援,因为摆渡船就属于该村的几户村民。求援很快有了结果,该村干部说:夜里不能出船摆渡,况且都是孩子,无法保证安全;你们师生今晚就住我们村,住在谁家由我们安排;为让学校和家长放心,我们再派两个水性好的青年凫水过河到北燕村送信儿。
我记得,是跟四、五个男生借住在一侯姓人家,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吃了人家一碗小米水饭才告辞上路。
第二次是1953年的6月底或7月初,我14岁,与同村的张姓同学一起去报考设在燕郊镇的三河县初级中学(是县里唯一的中学)。报名时就被告知:你俩的考试地点在镇东的马起乏村小学,如果在该村附近没有住处,我们可以帮你们安排。对此我俩很满意,因为这里距我们村超过50 里。当天下午我俩就凭准考证到马起乏村小学报到,很快就有一个比我俩还小的男孩把我们领到一户农家。在我们之前,已有三个考生住进来了。按照规定,我们住在这里,却不在这里吃饭,第一天吃自己带的干粮,第二天就去吃镇上的小饭摊了。我们五个男生之间虽有争论却不打闹,还曾帮主人扫院子、挑水,因此在借宿的三天里,主人始终对我们很友好、很和善。
回顾这些陈年旧事,且是孩童琐事,有意义吗?当然。不涉及国计民生,却可以提醒自己,或许还能启示晚辈:在没有任何报酬和补偿的情况下,普通农家热诚地容许我们借宿,不是跟我们这些毛孩子有啥私交,而是人家善良,有同情心,主要是把我们当做“公家人”,借宿是由公家安排的。这缘于我们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由来已久的血肉联系、鱼水亲情。
再有,数百年前的御道、六十多年前的国道,竟因为下雨而不能行车;如今,甭说国道、省道,就是县道、乡道都已经硬化——铺上沥青了。当年,管辖200多户的村公所、设有高小的小学都没有一部电话;而今电话在三河农村已经普及,许多小学生都用上手机了。当年夜晚不能行船的渡口,20多年前就修建了可以跑汽车的钢筋水泥桥。在经济建设方面,如今与当年相比,真可谓是云泥之别呀!
(李郁章:1939年生,河北人,1987年入党,北京语言大学副教授,北京语言大学报《霜叶》版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