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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怀念汉学家魏柳南

发布日期:2021-09-13  作者:阎纯德 离退休工作处 点击量:


2020年12月22日,圣诞节前夕,汉学家魏柳南(Lionel Vairon)夫人许丽凤(Nicole KHAO)发来微信,悲痛地说,“柳南走了……”

看到这“四个字”,如同四箭穿心,令人悲痛不已。

我结识魏柳南始于1984年在艾克斯马赛第一大学中文系执教之时。他和夫人许丽凤都是这个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生,但他们总是时不时地跑到学校找我们聊天,喝咖啡或吃饭;暑假,还邀我和妻子到他的老家GENERARGUES 乡下小住,让我们了解法国的乡下生活。柳南的父亲和爷爷都是抗击法西斯入侵法国的战斗英雄,他父亲给我们讲述洛林战斗的故事。在乡下小道散步时,第一次听这位身躯魁伟而性情温柔的魏柳南低声哼唱让·费拉(Jean Ferrat)著名的《我的法兰西》(Ma France)。这首歌,不仅代表了让·费拉对祖国的热爱,也代表了魏柳南对祖国的深情。我至今还记得这首歌词的开头:


De plaines en forêts de vallons en collines
Du printemps qui va naître à tes mortes saisons
De ce que j'ai vécu à ce que j'imagine
Je n'en finirai pas d'écrire ta chanson
Ma France

从平原到森林,从山谷到丘陵,

从走来的春天,到死亡的季节,

从我的经历,到我的想象,

我不停地歌唱你,我的法兰西……


这首歌,其实是一首抒情诗,它歌颂了法兰西,歌颂了“将世界尽收眼底”的大画家毕加索、大诗人艾吕雅和“怒吼的老雨果”,歌颂了“工人之国”“矿井下劳作的五岁儿童”,歌颂了“把控未来”的“美丽的叛逆者”。


后来,魏柳南在艾克斯第四大学攻读国际关系学位,毕业后到外交部工作,先后在泰国、柬埔寨、埃及、突尼斯、伊拉克、黎巴嫩、加纳、尼日尔,曾担任文化参赞和非洲两个国家的总统顾问。这位慈眉善目、心灵伟大的外交家,工作中总是心怀善意,无论是对“彼”国,还是对“己”国,都本着“博爱”之心,不做损人利己之事,为国际交流与合作做了许多有益的事。

我们马赛一别近三十年,岁月的流逝,从来没有遗忘这一对法国夫妻。2012年3月24日,在我出席上海社会科学院举办的题为“中国与世界的共存之道”的“第五届世界中国学论坛”开幕式上,我坐在前三排中间,大会开慕式前,侧目右观,我的目光竟然撞上了我所熟悉的法兰西的目光!我们都没有说话,都立即喜出望外扑上去拥抱!我对他们说,感谢上海,如果没有这个“世界中国学论坛”,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魏柳南虽是法国人,但他有中国人热情好客的性格。之后,根据彼此留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们再也没有失去联络。再后,我又客座国立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和波尔多第三大学,其间曾在他巴黎的家里做客,也到他卢森堡的寓所小住。他家的书房给我的印象极深,上千册关于中国地理、历史、经济、政治、文化和文学的各类图书,不仅占据整整一面墙,大桌子小椅子上上下下都堆满了书。他们带我们游遍了卢森堡的大峡谷和马克思的故乡——德国的特里尔(Trier),还与中国驻卢森堡大公国大使曾宪柒先生在他家聚餐,讨论北京语言大学“国际汉语教学”如何落根卢森堡的可能性。如果不是魏柳南,我卢森堡之行的六七篇散文也不会诞生。

2019年8月,我和妻子应邀南下法国尼姆,魏柳南夫妇从那里把我们接到阿雷斯(ALES)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半山上只有几户人家,有的家还没有人。他们的房子建于13世纪,魏柳南把它买下来,然后经过日积月累一砖一瓦亲自翻修,使这座大房子变得朴素而华丽,仿佛是一座“宫殿”。当晚9点,我们在室外大平台上吃饭,外面飘着小雨,偶尔可闻狼的瘆人叫声;当无边黑夜被月亮撕开,我眼前不仅有法兰西的风景,也有来自中国的“月亮”!

我们惬意地小住四天,白天他们驱车拉我们穿过山间的茂林修竹,沿途遇到煤渣堆成的小山,他便说,“很多年前,这里是法国共产党的大本营,煤矿工人全是阿拉伯人。”我们访问了一位在乡下当“村官”的女博士,她一丝不苟全天候的工作精神,让我们懂得了“为人民服务”在法国的维度。魏柳南夫妇带我们参观当地一家历史博物馆MUSEE DU DESERT(1685-1787)之后,又带我们参观16世纪爆发的那次整个欧洲都被卷入的宗教战争的发源地,全程参加了一次新教的弥撒活动;有的教徒看见来了两个中国人,大概都觉得很新鲜,走过来与我们握手。教堂座无虚席,一个黑人女孩弹钢琴,主持一边弹琴,一边唱颂诗,大家低头反思……

我们进入教堂之前,魏柳南翔实地讲述了那次宗教战争。16世纪中期后的法国,风雨飘摇,法皇大帝查理九世实际是其母亲美第奇太后的傀儡。当时天主教新教胡格诺派崇尚自由、人权和重商主义,与保守派的宗旨相左,实力迅猛增长,这导致新旧两派利益矛盾冲突越来越大美第奇出身富甲欧洲的佛罗伦萨家族,嫁入瓦卢瓦宫廷后生育九个子女,她实为当时法国最高统治者;为调和两派矛盾,她决定把女儿玛格丽特(玛戈)嫁给新教领袖。但是,这位睿智而阴险的皇太后,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于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洛缪节”(Saint-Barthélemy)凌晨,不仅杀死了结怨深重的12名胡格诺新教派领袖,还疯狂地制造了以十万新教徒生命为代价的“圣巴托洛缪”大屠杀。这次屠杀持续至当年10月,美第奇导演的这场最黑暗、最血腥的历史,后被大作家大仲马据实写成“达达尼昂三部曲”《三个火枪手》《二十年后》和《布拉热洛纳子爵》,再后来又被拍摄成久演不衰的电影“巴黎的血色婚礼”。文学作品与史实当然有距离,而这场“屠杀”却成就了法国“拳打英格兰,脚踢奥地利”,一扫欧洲群雄,奠定了法国几百年欧洲霸主地位。

魏柳南说,骇人听闻的宗教大屠杀不仅使法国陷入乱局,胡格诺派彻底和法国皇室决裂;历史的记忆至今还在,为了纪念那次宗教屠杀,每年9月,就在这一带的山坡上,搭满了小帐篷,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新教徒,他们就睡在这里,以纪念那次战争,并显示他们团结的力量。我们脚下就是那场宗教战争惨烈的发生地,朦胧中仿佛还能看到昔日的血光刀影……

主持弥撒的神甫是魏柳南小学时代的朋友;离开教堂,我们跟着神甫爬斜坡,钻进小胡同,到他家喝茶。小院里的凉棚下有一张长方桌,分明是专门招待朋友的地方。他夫人出来,招待我们饮茶,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一次难忘的“家访”!我们没有说宗教战争的事,他却友好地问起中国,为中国百姓祈福……

几日南方之行收获满满,离开魏柳南家时,他拿出一本书:我在1978年主编的《中国文学家辞典》(现代第一分册)让我签字。我很吃惊,心里想:“这位中国的朋友,几处家都存有中国书籍,连法国乡下,竟然还有我的书!”我提起笔,不假思索地在扉页上——他的繁体字印章下,写了六句话作为留念:


1984年,我们在法国普罗旺斯相识,

2012年,我们在中国上海重逢;

2013年,我们在卢森堡大公国聚首,

2019年,我们重聚于法国巴黎及其南方。

是缘分成就了我们的友谊,

是友谊让我们铸就了学问与命运……


临行前,魏柳南将新版《论语导读》送给我,这是我南下尼姆又一个收获。此书原为“后利玛窦时代”多位传教士撰写和翻译并以拉丁文于1687年在巴黎出版的《中国圣哲孔子》,翌年被译成法文、英文、西班牙文等多种文字。此书的出版是标志着“SINOLOGY”(汉学)诞生的重要著作;1688年弗朗索瓦·贝尼耶(Francois Bernier;1620-1688)将其译成法文出版。2019年习近平主席莅临法国访问,3月24日,马克龙总统将法国仅存的两本原版法文《论语导读》之一,赠送给了习近平主席。


魏柳南作为东南亚和中东事务的外交官,不卑不亢地服务国家,“当国家远离初衷,他选择了离开政府而获自由。他喜欢移动,喜欢穿越边界,走长路,到远方,乐于在地球上不同的地方生活。”他喜欢倾听,善于学习,获取知识,不带偏见,经过了解和比较,准确地形成自己的观点。

从青年时代就喜欢中国文化的魏柳南,在亚非岗位上,目睹了中国和平发展及对世界的影响,最后专门研究“国际政治”,成为关心“中国问题”的汉学家,用他的话说,“出于正义,秉承做人的良心,我对国际上那么多关于中国发展的偏见和攻击,罔顾事实,编造谎言,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这就是他坚守的良知!

他送我一本中文版的著作《中国威胁?》(Défi Chinois王宝泉 叶寅晶译;2010年,人民日报出版社),也使我更深入真切地认识了这位光明磊落的汉学家!在西方怀疑中国和平崛起的浪潮中,他始终站在阳光下看中国,坚定地告诉世人真实的中国,为中国说话!我也因此喜欢与他交谈国际政治,尤其关于“中国”;为此,2018年,我在《汉学研究》上为他特批一个“魏柳南专栏”,连发两篇文章后,因为他忙于写作《伟大的变革:中国追梦新时代魏柳南韩冰骜龙译;2021年1月1日,东方出版中心),接着,他病了。但是,作为中国中央电视台英文专栏作家,在他逝世前半年,每月起码都要贡献三篇文章,以OZSB-【柳南喟语】刊出,《欧洲时报》更是常有他的文章见诸报端。他用微信发给我的文章有:《台湾选举的重要性越来越低》《西藏:美国的第52州?》《中国和新冠:回顾与人类新敌人》《新冠疫情:非洲与一个中国原则》《台湾,美国施压下的工具》《香港被冷战绑架》《危机下的美国,从“美国梦”到美国》《欧盟处在十字路口》等二十来篇;他还参与中国驻法国大使卢沙野同法国战略学届举行“后疫情时代的中国与世界”视频对话会。

他的学术观点,不是因为是中国的朋友而论述上偏袒中国,而是一个真诚的学者,从人类历史发展的立场与人民对于和平的愿望出发,来论述国际关系的。他的著作与文章,是从实际出发,用心写出来的真话和真情,坦率地论述自己独到的见解,堪称为国际认识中国的一面镜子。



2020年2月19日,他在微信里告诉我:“这次癌症与上次不同,这次是‘腹膜癌’,法国医生已基本没有办法治愈。”2月23日又在微信里说:“我最近在等下个月9号的手术,看后果怎样。我爱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必须继续写,这是最好忘记身体的方式……”同一天,我回复他:“精神好很重要。这种病得多喝水,适当锻炼,长寿不成问题。文化名人盛成(上个世纪30年代留学法国,名作是《我的母亲》)生的就是这种病,他活了99岁。”

在他最后两个月,我们微信来往频繁。2020年9月18日晚上,我在微信里说:“柳南,不管怎么说,你是年轻人。人生就是这样,做事就是愉快和幸福。多保重!精神点儿!等‘疫情’平稳之后,明年我们再在北京聚会。”

2020年11月22日上午,我又给他微信:


柳南,你卧床养病已经好几个月了;你是一位走南闯北的人,风风雨雨,见过世面。你说过,“决不放弃!”我深信你有如此伟大的信仰和意志力量可以熬过难关!我就是这样闯过五年病魔纠缠的,深信你有坚强的心志!熬过这个寒冬就是春天!那时我们一起饮香槟与茅台,你的中国朋友为你祝福!


2020年11月24日凌晨5点36分他回复我:


阎老师,谢谢您写的好内容。我在医院已经九个星期了,好像没有出来的可能,只是几个星期的事了,没办法治愈。但我继续希望会有延长,我们家都做了最后的准备。请您原谅我的中文,我们真的非常幸运多年前有机会跟你们这么好的朋友认识。我们非常喜欢你们两位,丽凤以及孩子们将来要去中国见你们,如家庭一样,谢谢你们的友谊。


2020年11月24日上午9点51分,是我最后发给他的一封微信:


柳南,我知道你很坚强!你的微信写得好,我非常明白。现在,你好像是人生“长征”途中正在经历的一段泥泞之路,你一定会以极大的毅力和意志跋涉跨越过去的。有时医生的判断也不会都准确,也可能是“误判”。我们在北京与你、丽凤和你的儿女,一起站在没有阳光的黑夜里,等待黎明的到来。     你说得对,我们和丽凤是一家!北京也是你们的家!


他走了,这位1960年6月22日出生于法国海外属地新喀里多尼亚首府努美阿的汉学家走了;我耳畔始终荡漾着这位关心“中国问题”的汉学家曾多次对我说的话:“研究中国,出于正义,秉承良心!”这就是魏柳南!

他的著作和多次在中国的演讲,他那些分析和判断,诸如“ISIS”(恐怖组织)为什么诞生,穆斯林世界激进暴力形势的崛起,“二战”后在血泊中建立的人权和人权保护原则的“动摇”,都与某些大国强权政治、霸权主义政策有关。他多次说,“全球化不等于西方化”,“也不应该是西方化”,“全球化的新出路,应该从新兴国家发展的经验中汲取灵感,寻求西方化之外的可能性。”他以历史的眼光、全球的视野,客观而理性地评价中国的新时代,总结中国成功的深层因素,并对中国如何应对新威胁完成新使命提出建议。这些真诚的论述,就汉学家而言,实属难得。

这就是我的挚友——真诚、深情、勤奋,品行高洁、富有爱心的汉学家魏柳南!他不仅是我法兰西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是法国汉学和中法友好长河中的一部分。他走了,但他的梦想和思想还在!我在东方为他送别,告诉他——放心吧,柳南,中国好好的,中国会越来越好……

                             2021年1月20日于神州半岛




2019年魏柳南(左)与阎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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