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12月22日,圣诞节前夕,汉学家魏柳南(Lionel Vairon)夫人许丽凤(Nicole KHAO)发来微信,悲痛地说,“柳南走了……”
看到这“四个字”,如同四箭穿心,令人悲痛不已。
我结识魏柳南始于1984年在艾克斯马赛第一大学中文系执教之时。他和夫人许丽凤都是这个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生,但他们总是时不时地跑到学校找我们聊天,喝咖啡或吃饭;暑假,还邀我和妻子到他的老家GENERARGUES 乡下小住,让我们了解法国的乡下生活。柳南的父亲和爷爷都是抗击法西斯入侵法国的战斗英雄,他父亲给我们讲述洛林战斗的故事。在乡下小道散步时,第一次听这位身躯魁伟而性情温柔的魏柳南低声哼唱让·费拉(Jean Ferrat)著名的《我的法兰西》(Ma France)。这首歌,不仅代表了让·费拉对祖国的热爱,也代表了魏柳南对祖国的深情。我至今还记得这首歌词的开头:
De plaines en forêts de vallons en collines
Du printemps qui va naître à tes mortes saisons
De ce que j'ai vécu à ce que j'imagine
Je n'en finirai pas d'écrire ta chanson
Ma France
从平原到森林,从山谷到丘陵,
从走来的春天,到死亡的季节,
从我的经历,到我的想象,
我不停地歌唱你,我的法兰西……
这首歌,其实是一首抒情诗,它歌颂了法兰西,歌颂了“将世界尽收眼底”的大画家毕加索、大诗人艾吕雅和“怒吼的老雨果”,歌颂了“工人之国”“矿井下劳作的五岁儿童”,歌颂了“把控未来”的“美丽的叛逆者”。
二
后来,魏柳南在艾克斯第四大学攻读国际关系学位,毕业后到外交部工作,先后在泰国、柬埔寨、埃及、突尼斯、伊拉克、黎巴嫩、加纳、尼日尔,曾担任文化参赞和非洲两个国家的总统顾问。这位慈眉善目、心灵伟大的外交家,工作中总是心怀善意,无论是对“彼”国,还是对“己”国,都本着“博爱”之心,不做损人利己之事,为国际交流与合作做了许多有益的事。
我们马赛一别近三十年,岁月的流逝,从来没有遗忘这一对法国夫妻。2012年3月24日,在我出席上海社会科学院举办的题为“中国与世界的共存之道”的“第五届世界中国学论坛”开幕式上,我坐在前三排中间,大会开慕式前,侧目右观,我的目光竟然撞上了我所熟悉的法兰西的目光!我们都没有说话,都立即喜出望外扑上去拥抱!我对他们说,感谢上海,如果没有这个“世界中国学论坛”,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魏柳南虽是法国人,但他有中国人热情好客的性格。之后,根据彼此留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们再也没有失去联络。再后,我又客座国立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和波尔多第三大学,其间曾在他巴黎的家里做客,也到他卢森堡的寓所小住。他家的书房给我的印象极深,上千册关于中国地理、历史、经济、政治、文化和文学的各类图书,不仅占据整整一面墙,大桌子小椅子上上下下都堆满了书。他们带我们游遍了卢森堡的大峡谷和马克思的故乡——德国的特里尔(Trier),还与中国驻卢森堡大公国大使曾宪柒先生在他家聚餐,讨论北京语言大学“国际汉语教学”如何落根卢森堡的可能性。如果不是魏柳南,我卢森堡之行的六七篇散文也不会诞生。
2019年8月,我和妻子应邀南下法国尼姆,魏柳南夫妇从那里把我们接到阿雷斯(ALES)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半山上只有几户人家,有的家还没有人。他们的房子建于13世纪,魏柳南把它买下来,然后经过日积月累一砖一瓦亲自翻修,使这座大房子变得朴素而华丽,仿佛是一座“宫殿”。当晚9点,我们在室外大平台上吃饭,外面飘着小雨,偶尔可闻狼的瘆人叫声;当无边黑夜被月亮撕开,我眼前不仅有法兰西的风景,也有来自中国的“月亮”!
我们惬意地小住四天,白天他们驱车拉我们穿过山间的茂林修竹,沿途遇到煤渣堆成的小山,他便说,“很多年前,这里是法国共产党的大本营,煤矿工人全是阿拉伯人。”我们访问了一位在乡下当“村官”的女博士,她一丝不苟全天候的工作精神,让我们懂得了“为人民服务”在法国的维度。魏柳南夫妇带我们参观当地一家历史博物馆MUSEE DU DESERT(1685-1787)之后,又带我们参观16世纪爆发的那次整个欧洲都被卷入的宗教战争的发源地,全程参加了一次新教的弥撒活动;有的教徒看见来了两个中国人,大概都觉得很新鲜,走过来与我们握手。教堂座无虚席,一个黑人女孩弹钢琴,主持一边弹琴,一边唱颂诗,大家低头反思……
我们进入教堂之前,魏柳南翔实地讲述了那次宗教战争。16世纪中期后的法国,风雨飘摇,法皇大帝查理九世实际是其母亲美第奇太后的傀儡。当时天主教新教胡格诺派崇尚自由、人权和重商主义,与保守派的宗旨相左,实力迅猛增长,这导致新旧两派利益矛盾冲突越来越大。美第奇出身富甲欧洲的佛罗伦萨家族,嫁入瓦卢瓦宫廷后生育九个子女,她实为当时法国最高统治者;为调和两派矛盾,她决定把女儿玛格丽特(玛戈)嫁给新教领袖。但是,这位睿智而阴险的皇太后,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于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洛缪节”(Saint-Barthélemy)凌晨,不仅杀死了结怨深重的12名胡格诺新教派领袖,还疯狂地制造了以十万新教徒生命为代价的“圣巴托洛缪”大屠杀。这次屠杀持续至当年10月,美第奇导演的这场最黑暗、最血腥的历史,后被大作家大仲马据实写成“达达尼昂三部曲”《三个火枪手》《二十年后》和《布拉热洛纳子爵》,再后来又被拍摄成久演不衰的电影“巴黎的血色婚礼”。文学作品与史实当然有距离,而这场“屠杀”却成就了法国“拳打英格兰,脚踢奥地利”,一扫欧洲群雄,奠定了法国几百年欧洲霸主地位。
魏柳南说,骇人听闻的宗教大屠杀不仅使法国陷入乱局,胡格诺派彻底和法国皇室决裂;历史的记忆至今还在,为了纪念那次宗教屠杀,每年9月,就在这一带的山坡上,搭满了小帐篷,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新教徒,他们就睡在这里,以纪念那次战争,并显示他们团结的力量。我们脚下就是那场宗教战争惨烈的发生地,朦胧中仿佛还能看到昔日的血光刀影……
主持弥撒的神甫是魏柳南小学时代的朋友;离开教堂,我们跟着神甫爬斜坡,钻进小胡同,到他家喝茶。小院里的凉棚下有一张长方桌,分明是专门招待朋友的地方。他夫人出来,招待我们饮茶,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一次难忘的“家访”!我们没有说宗教战争的事,他却友好地问起中国,为中国百姓祈福……
几日南方之行收获满满,离开魏柳南家时,他拿出一本书:我在1978年主编的《中国文学家辞典》(现代第一分册)让我签字。我很吃惊,心里想:“这位中国的朋友,几处家都存有中国书籍,连法国乡下,竟然还有我的书!”我提起笔,不假思索地在扉页上——他的繁体字印章下,写了六句话作为留念:
1984年,我们在法国普罗旺斯相识,
2012年,我们在中国上海重逢;
2013年,我们在卢森堡大公国聚首,
2019年,我们重聚于法国巴黎及其南方。
是缘分成就了我们的友谊,
是友谊让我们铸就了学问与命运……
临行前,魏柳南将新版《论语导读》送给我,这是我南下尼姆又一个收获。此书原为“后利玛窦时代”多位传教士撰写和翻译并以拉丁文于1687年在巴黎出版的《中国圣哲孔子》,翌年被译成法文、英文、西班牙文等多种文字。此书的出版是标志着“SINOLOGY”(汉学)诞生的重要著作;1688年弗朗索瓦·贝尼耶(Francois Bernier;1620-1688)将其译成法文出版。2019年习近平主席莅临法国访问,3月24日,马克龙总统将法国仅存的两本原版法文《论语导读》之一,赠送给了习近平主席。
三
魏柳南作为东南亚和中东事务的外交官,不卑不亢地服务国家,“当国家远离初衷,他选择了离开政府而获自由。他喜欢移动,喜欢穿越边界,走长路,到远方,乐于在地球上不同的地方生活。”他喜欢倾听,善于学习,获取知识,不带偏见,经过了解和比较,准确地形成自己的观点。
从青年时代就喜欢中国文化的魏柳南,在亚非岗位上,目睹了中国和平发展及对世界的影响,最后专门研究“国际政治”,成为关心“中国问题”的汉学家,用他的话说,“出于正义,秉承做人的良心,我对国际上那么多关于中国发展的偏见和攻击,罔顾事实,编造谎言,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这就是他坚守的良知!
他送我一本中文版的著作《中国威胁?》(Défi Chinois,王宝泉 叶寅晶译;2010年,人民日报出版社),也使我更深入真切地认识了这位光明磊落的汉学家!在西方怀疑中国和平崛起的浪潮中,他始终站在阳光下看中国,坚定地告诉世人真实的中国,为中国说话!我也因此喜欢与他交谈国际政治,尤其关于“中国”;为此,2018年,我在《汉学研究》上为他特批一个“魏柳南专栏”,连发两篇文章后,因为他忙于写作《伟大的变革:中国追梦新时代》(魏柳南著韩冰、骜龙译;2021年1月1日,东方出版中心),接着,他病了。但是,作为中国中央电视台英文专栏作家,在他逝世前半年,每月起码都要贡献三篇文章,以OZSB-【柳南喟语】刊出,《欧洲时报》更是常有他的文章见诸报端。他用微信发给我的文章有:《台湾选举的重要性越来越低》《西藏:美国的第52州?》《中国和新冠:回顾与人类新敌人》《新冠疫情:非洲与一个中国原则》《台湾,美国施压下的工具》《香港被冷战绑架》《危机下的美国,从“美国梦”到美国》《欧盟处在十字路口》等二十来篇;他还参与中国驻法国大使卢沙野同法国战略学届举行“后疫情时代的中国与世界”视频对话会。
他的学术观点,不是因为是中国的朋友而论述上偏袒中国,而是一个真诚的学者,从人类历史发展的立场与人民对于和平的愿望出发,来论述国际关系的。他的著作与文章,是从实际出发,用心写出来的真话和真情,坦率地论述自己独到的见解,堪称为国际认识中国的一面镜子。
四
2020年2月19日,他在微信里告诉我:“这次癌症与上次不同,这次是‘腹膜癌’,法国医生已基本没有办法治愈。”2月23日又在微信里说:“我最近在等下个月9号的手术,看后果怎样。我爱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必须继续写,这是最好忘记身体的方式……”同一天,我回复他:“精神好很重要。这种病得多喝水,适当锻炼,长寿不成问题。文化名人盛成(上个世纪30年代留学法国,名作是《我的母亲》)生的就是这种病,他活了99岁。”
在他最后两个月,我们微信来往频繁。2020年9月18日晚上,我在微信里说:“柳南,不管怎么说,你是年轻人。人生就是这样,做事就是愉快和幸福。多保重!精神点儿!等‘疫情’平稳之后,明年我们再在北京聚会。”
2020年11月22日上午,我又给他微信:
柳南,你卧床养病已经好几个月了;你是一位走南闯北的人,风风雨雨,见过世面。你说过,“决不放弃!”我深信你有如此伟大的信仰和意志力量可以熬过难关!我就是这样闯过五年病魔纠缠的,深信你有坚强的心志!熬过这个寒冬就是春天!那时我们一起饮香槟与茅台,你的中国朋友为你祝福!
2020年11月24日凌晨5点36分他回复我:
阎老师,谢谢您写的好内容。我在医院已经九个星期了,好像没有出来的可能,只是几个星期的事了,没办法治愈。但我继续希望会有延长,我们家都做了最后的准备。请您原谅我的中文,我们真的非常幸运多年前有机会跟你们这么好的朋友认识。我们非常喜欢你们两位,丽凤以及孩子们将来要去中国见你们,如家庭一样,谢谢你们的友谊。
2020年11月24日上午9点51分,是我最后发给他的一封微信:
柳南,我知道你很坚强!你的微信写得好,我非常明白。现在,你好像是人生“长征”途中正在经历的一段泥泞之路,你一定会以极大的毅力和意志跋涉跨越过去的。有时医生的判断也不会都准确,也可能是“误判”。我们在北京与你、丽凤和你的儿女,一起站在没有阳光的黑夜里,等待黎明的到来。 你说得对,我们和丽凤是一家!北京也是你们的家!
他走了,这位1960年6月22日出生于法国海外属地新喀里多尼亚首府努美阿的汉学家走了;我耳畔始终荡漾着这位关心“中国问题”的汉学家曾多次对我说的话:“研究中国,出于正义,秉承良心!”这就是魏柳南!
他的著作和多次在中国的演讲,他那些分析和判断,诸如“ISIS”(恐怖组织)为什么诞生,穆斯林世界激进暴力形势的崛起,“二战”后在血泊中建立的人权和人权保护原则的“动摇”,都与某些大国强权政治、霸权主义政策有关。他多次说,“全球化不等于西方化”,“也不应该是西方化”,“全球化的新出路,应该从新兴国家发展的经验中汲取灵感,寻求西方化之外的可能性。”他以历史的眼光、全球的视野,客观而理性地评价中国的新时代,总结中国成功的深层因素,并对中国如何应对新威胁完成新使命提出建议。这些真诚的论述,就汉学家而言,实属难得。
这就是我的挚友——真诚、深情、勤奋,品行高洁、富有爱心的汉学家魏柳南!他不仅是我法兰西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是法国汉学和中法友好长河中的一部分。他走了,但他的梦想和思想还在!我在东方为他送别,告诉他——放心吧,柳南,中国好好的,中国会越来越好……
2021年1月20日于神州半岛
2019年魏柳南(左)与阎纯德